中國不再是美國第一大進口國 世界工廠地位未動搖|專家有話說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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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之間的產業鏈聯繫雖然顯示出雙邊弱化,但是從間接聯繫來看則相對穩定、甚至有所加強。

作者:徐奇淵,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國家全球戰略智庫副所長等

近年來美國推動「近岸外包」、「友岸外包」和去風險化(derisk)等政策,其結果是中國在美國進口中的份額持續、顯著下降。2017年,中國佔到美國全部進口的21.6%,2022年下降至16.5%,2023年1月-5月,該佔比進一步降至13%。同一時期,墨西哥、加拿大、東盟在美國的進口佔比中持續上升。2017年至2022年期間,東盟在美國進口中的份額上升了3.1個百分點,與中國同期下降5.1個百分點形成了鮮明反差。按照美國官方數據口徑,今年上半年,中國在美國進口中所佔的份額已經被墨西哥、加拿大超過,成為美國第三大進口來源國。美國達拉斯聯儲經濟學家經過季節調整的數據也沒有改變這一結論。

這似乎標誌着美國進口多元化戰略的奏效。那麼中美雙邊經貿關係確實如表面現象看起來的這樣在顯著弱化嗎?中國作為世界工廠的地位是否因此受到動搖?如何看待中國與其他出口國之間的競爭關係?如果只是對上述局部的、表面的現象進行觀察,其結論可能有偏,我們需要從全球視角、增加值視角,以及生產分工網絡改變的角度來回答上述問題。

數據來源:IMF, 國際貿易方向數據庫(DOT),2023

一、中國的世界工廠地位沒有弱化,甚至有所增強

儘管在美國市場的地位有所弱化,但從全球來看中國出口的份額仍保持穩定,甚至出現上升。根據世界貿易組織數據,2022年中國佔全球出口份額為14.4%,較中美貿易戰之前的2017年還上升了1.7個百分點。這個14.4%較2021年的佔比下降了0.7個百分點,主要原因是特殊事件衝擊,不過其中少許成份還與「香港一日遊」貿易的被動消失有關。所以實際份額變化比14.4%顯示出來的結果還要稍好。

2023年初以來,中國大陸的出口仍然維持相對強勢。在2023年1至6月,中國大陸出口的累計按年增速為-3.2%,雖然低於墨西哥的出口增速(3.9%),但是明顯好於其他周邊的經濟體如越南(-12.1%)、韓國(-12.4%)和台灣(-18%)等,這些經濟體的出口都呈現出兩位數的負增長。因此,中國佔全球市場的份額在2023年仍有可能保持穩定甚至偏強。

一方面,美國進口多元化策略似乎取得了成功,另一方面,中國仍然扮演着世界工廠的角色。如何解釋這種看似矛盾的現象?作為切入點,我們可以觀察中國出口貿易方向的變化。2017年到2022年,中國對美國出口僅增長三分之一,從4300多億美元上升到5800多億美元。同期,中國對日韓的出口增長了約40%,對歐元區的出口也增長了70%,對東盟的出口更是增加了將近一倍,從2800億美元增長到5700億美元。可見,中國對美國以外的國家出口顯著增長,這使得中國作為世界工廠的地位得到了鞏固。

中國。 (Reuters)

二、產業遷出增強了中國與東盟等的生產分工聯繫

中國向世界出口了什麼,從而穩固了中國的世界工廠地位呢?中間品是其中重要一塊。聯合國商品貿易數據庫顯示,2021年我國在全球中間品出口中的份額為12.9%,較2017年的10.5%有明顯上升。其中,我國的低技術製造業中間品出口份額從14.2%上升至20.1%,中高技術製造業從16.7%上升至18.8%。這表明全球範圍的產業鏈供應鏈對於我國的依賴程度總體上仍在上升,中間品出口有力支持了我國總體對外貿易。

中間品貿易的增加與產業遷出有關,以紡織服裝行業為例進行觀察:可以按生產過程將相關產品分解為上中下游三類,比如綿麻纖維、面料、半成品和成品。比較這三類產品的出口增速差可以輔助觀察紡織服裝行業向某個國家轉移的情況。比如,中國對越南的下游產品出口增速下降,同時中游產品出口大幅上升,在這種情況下,下游的加工產業很有可能已經從中國轉移到了越南。同理也可以觀察中游生產的遷出,以及消費電子等行業的遷出情況。

我們與阿里研究院的一項研究,基於國際站(ICBU)的數據分析顯示:2019年以來,紡織服裝行業的中游、下游同時出現了持續向東盟國家遷出的情況,而消費電子行業則有所不同,我們只觀察到了消費電子行業的下游有間隙性的向東盟國家發生遷移,但沒有明顯的證據表明該行業的中游也向東盟國家發生了轉移。這意味着,紡織服裝的遷出同時發生在中、下游兩個環節,而消費電子外遷的主要是下游的組裝環節。

紡織服裝、消費電子兩個行業的例子都說明,中國與東南亞國家之間的在中游、下游的中間品貿易可能會越來越重要。前文提到,中國在全球中間品貿易中的份額顯著上升也驗證了這一點。同時,中間品貿易的這種重要性、以及中國對東盟投資的增加,這也意味着,東盟國家的出口額中包含着越來越多屬於中國的增加值。在東盟國家出口獲得的增加值當中,約有20%是外國獲得的增加值。

其中,中國佔比從2007年的1.6%上升至2021年的4.7%,幾乎增長了2倍。過去十多年,中國的這一佔比接連超過了美國、日本與韓國,已經接近歐盟27國與英國之和,這表明中國從東盟出口當中的獲益在快速增加。即使東盟的出口規模不變,中國從中獲得的增加值佔比也在上升,如果考慮到東盟出口在近些年的快速增長,則中國獲益更多。此外,墨西哥、日韓、歐盟、印度、俄羅斯等主要經濟體的出口當中,我國獲得增加值的佔比也呈現出不同程度的上升。

三、如何看待中國和東盟之間的競爭關係?

UN Comtrade數據庫的HS6位碼將貿易產品分為5000多個類別,我們可以據此計算中國與越南的雙向出口競爭壓力指數。以2020年為例,中國對越南的出口競爭壓力為86.5%,這意味着越南每出口100美元的商品,兩國出口重疊的部分達到86.5美元,這顯示出中國對越南的出口競爭壓力之大。同時,越南對中國的出口競爭壓力僅為9.4%,其對中國壓力有限。而且在這9.4%中,部分壓力也來自於在越南的中資企業。

當然,過去十多年中、越雙向出口競爭壓力指數持續上升,這體現了兩國出口競爭關係在加劇。不過與2020年相比,2021年的雙向競爭壓力指數出現了有趣的變化。中國對越南的出口競爭壓力仍在上升,2021年進一步上升至87.8%。但是越南對中國的出口競爭壓力則下降至8.8%,降低了0.6個百分點。這意味着中國有些種類的產品出口呈現快速上升,而越南並不出口這類商品、或者其增速較低,因此越南對中國出口競爭壓力就出現了單邊下降。這類產品的典型代表就是汽車。自2020年開始,中國的汽車出口量快速上升,2021年超過韓國,2022年超越德國,2023年初以來已經超過日本。

此外,中越雙向出口競爭壓力指數的分析,其結論在大體上也適用於中國與東盟整體,以及中國與印度、墨西哥的關係分析。這也提示我們,如果國內產業升級的速度能夠超出產業遷出的速度,則我國仍然可以避免產業空心化,同時中國與東盟等經濟體更容易形成錯位競爭、良性競爭的關係。

2023年8月15日,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參選位於威斯康星州(Wisconsin)密爾沃基(Milwaukee)的工廠,並就其經濟政策發表講話。(路透社)

四、中美貿易關係:雙邊弱化、間接穩定甚至強化

從上述分析來看,美國從我國進口明顯下降,但是東盟這類中間國家從我國的進口快速上升,從而抵消了美國方面的消極影響。因此,中美之間的產業鏈聯繫雖然顯示出雙邊弱化,但是從間接聯繫來看則相對穩定、甚至有所加強。東盟等中間國家成為中美經貿關係的緩衝地帶,這也是目前中美經貿關係難以在雙邊層面實現和解之下的一個次優選項,為美國宏觀政策也提供了極大的緩衝空間。

第一,從傳統貿易數據來看,我國在美國進口的佔比中出現下降,但我國在東盟總體進口中的份額顯著上升,2017年至2022年從20.2%提升至24.7%。以紡織行業為例,東盟對美國紡織製成品出口的高增長,同時也伴隨着東盟從我國進口紡織設備的大幅增長。2017-2022年,美國自東盟進口紡織製成品(HS2:50-63行業下消費品及其他)平均增長8%,而中國對東盟的紡織用機械設備(HS4:8444-8449)出口平均增速9.2%。紡織行業領域,中美的雙邊聯繫轉向間接掛鈎的特點十分明顯。

第二,增加值數據也支持這一觀察。2017年至2021年,美國進口增加值中我國佔比從19.3%降至17.9%。同期東盟進口增加值當中我國佔比從14.5%上升至19.1%。從全球範圍來看,這一時期我國進口增加值佔比從15.4%也明顯上升至18.1%。從增加值數據來看,中美之間的產業鏈供應鏈雙邊聯繫確實出現了弱化,而我國與東盟、與全球範圍的聯繫則在顯著增強。另外,即使只看美國進口增加值當中我國的佔比,除了2018年較2017年有明顯下降(從19.3%降至16.2%)之外,2019年到2021年這一佔比仍呈現出了緩慢的修復,一直從16.2%恢復到了17.9%,而後者已經是僅次於2017年的第二高點,也明顯高於2016年以及之前年份的水平。

此外,前文中關於中國出口佔全球市場的比重、中國出口佔全球中間品貿易的比重,中國對東盟出口的總額增長,以及東盟與美國貿易聯繫的加強,東盟出口增加值當中的中國份額上升,這都佐證了中美間接聯繫得到了加強。

五、推動形成良好外部發展環境的條件仍然存在

基於傳統貿易數據,直觀上我們可以看到:中美雙邊聯繫確實出現了弱化,但是如果考慮到其他國家發揮的中間緩衝作用,則中美間接聯繫在2017年以來的弱化比較有限,甚至在2019年以來出現了雖然緩慢、但是持續的修復。這對於中美雙方而言是一種次優解,對於中間緩衝地帶的國家來說當然也是一種歷史機遇。對於中國而言,關鍵則在於做好自己的事情、加快國內產業升級,要使國內產業升級的程度快於產業遷出的速度,從而使中國與其他中間緩衝地帶的發展中國家形成錯位競爭、良性競爭的互利共贏關係。此外,當前我國出口增速面臨較大壓力,而我國在全球出口當中的份額表現相對較強,這進一步凸顯了我國擴大內需的迫切性和重要性。

我們也看到,推進對外開放、推動形成良好外部發展環境的條件仍然存在,我們必須堅持進一步對外開放。2018年中美貿易衝突爆發以來,中國在一定程度上出現了產業鏈外移,全球範圍內初步形成了新的產業分工格局。從東亞地區的角度來看,「日韓等的高技術密集型零部件—中國的中低技術零部件和設備—東南亞地區勞動密集型加工裝配——美國、歐洲和中國等地區的消費」的產業分工格局日益清晰。

越南興安省的Hung Viet服裝出口工廠,數名女工在首埋工作。(路透社/資料圖片)

在此背景下,中國在全球出口中的份額保持穩定甚至有所上升。儘管中美雙邊經貿聯繫表現出一定弱化,但是中美之間通過第三方的間接聯繫在明顯上升。而第三方國家,尤其是東盟等對中國的依存度明顯上升。因此,我國有條件繼續推動對外開放,從而突破我國面臨的一些外部約束。我國應推動與中間國家的多層次合作,為我國發展營造良好的外部環境。

持續深化改革開放、做好自己的事情仍然最重要。任何國家能否在全球供應鏈當中維持自己的核心地位,不是像美國那樣主要靠打壓競爭對手就能做到的,而是靠做好自己的事情、增強自己的產業競爭力。要應對產業鏈外移的壓力,必須把我國自身的科技創新、產業升級做好。我們一定要保持開放包容的心態,進一步改善競爭政策、提升營商環境、保護企業家精神,同時通過擴大內需戰略為產業升級提升良好的宏觀經濟環境。在深化改革開放的基礎上,我們還需要在社會文化、公共輿論等方面強調開放包容心態,以海納百川的大國胸襟廣泛吸引全球人才、資本和技術,充分用好個市場、兩種資源,在此基礎上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