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強世功・五|愛不愛黨背後 台港澳面臨文化政治秩序重大調整
上世紀八十年代,面對香港回歸這一急迫的問題,鄧小平將原本用於解決台灣問題的「一國兩制」作用於香港,並承諾「五十年不變」,也因為這一承諾,「五十年之後怎麼辦」的問題始終縈繞在香港社會,香港的命運探討也始終圍繞2047展開。在香港實踐「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的中期時刻,也就是香港回歸25周年之際,習近平訪港時明確表示,「一國兩制」這樣的好制度「沒有理由改變,必須長期堅持」,自此「五十年之後怎麼辦」也隨之轉變為「香港怎麼辦」。雖然2047大限的夢魘不再,但面對中國之變、世界之變,香港對自身角色和命運的透析,對香港與內地關係尤其是對中國共產黨的全面準確認識,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重要和迫切。
香港回歸26周年前夕,《香港01》記者在北京專訪了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強世功,強世功同時擔任北京大學社會科學部部長、北京大學國家法治戰略研究院院長、北京大學港澳研究院副院長。2004年至2008年,強世功曾擔任香港中聯辦調研人員,結束中聯辦工作之後,出版《中國香港 政治與文化的視野》一書,2022年出版該書增訂版《中國香港 文明視野中的新邊疆》。此外,強世功還著有《法制與治理》(2003)、《文明終結與世界帝國》(2021)等。本次訪談圍繞很多關係根本的重要命題展開,也是對新階段「香港怎麼辦」的一次問道。此為訪談第五篇。
香港01:您在書中提到,「中央治港出現問題,首先應當反求諸己,而不是去抱怨香港反對派,更不應責怪境外勢力。」「如果說存在什麼『香港問題』,那不是『香港的問題』,而不過是『發生在香港的問題』;與其說那是香港的『問題』,不如說那是整個國家的『問題』;病症或許在香港,但病根卻在國家,在全球文明之間的互動」。
能否展開來談談,過去26年,中央治港具體出了什麼問題?在您看來,中央是否意識到了香港問題的病根在國家?基於此,該如何理解新一輪黨和國家機構改革將港澳辦劃歸黨中央直接領導,背後的問題意識是什麼?
強世功:我在書中提出「新邊疆」這個概念,甚至提出「以邊疆為方法」或「以香港為方法」的理念,就是希望伴隨着中國崛起,中國人要有的「兼濟天下」的廣闊胸懷。不能僅僅着眼於中國來看香港,而要從全球的視角來看到香港在中國崛起乃至邁向世界的重要意義。
香港之所成為「問題」(problem),說到底是由於中國古典天下秩序的崩潰,而今天中國面向世界就應當有重建天下秩序的理想。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推動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其實就是表達一種新天下主義的理念,而一帶一路建設中提出的「共建共治共享」的理念乃至推動國際調解,都是這種新天下主義的具體展現。如果僅僅從「國家」的視角看香港,香港問題的確很多,然而從「天下」的角度看香港,香港在國家戰略中始終扮演重要角色。
我在書中提到思考香港要從「問題」轉向「方法」,是因為改革開放之後,我們藉助香港的「一國兩制」學會如何駕馭全球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同時香港也倒逼着中國經濟往上走,並幫助中國政府用法治思維而非傳統道德文化思維提升治理能力。如今伴隨中國崛起和中美全球競爭這百年大變局的到來,如何在全球治理中學會駕馭全球資本主義的自由民主政治,在全球自由輿論環境下掌握國際話語權,無疑成為中國崛起必須完成的必修課。
在這個過程中,面對自由民主的西方話語衝擊,如何掌握文化主導權,如何建構一套自主的知識體系、話語體系、理論體系,這些都要依託於「把香港作為方法」才能深入展開。正是從這個視角出發,我在書的結尾提出香港在未來中國戰略格局中的定位,就是在幫助中國走向全球的過程中,不僅繼續保持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而且要成為國際法律服務中心乃至國際文化傳播中心。
至於新一輪黨和國家機構改革將港澳辦劃歸黨中央直接領導的問題,其實是重建國家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面對台灣、港澳、西藏、新疆等問題,我們需要思考:中央對邊疆應建構怎樣的治理體系?中央治理邊疆中的條塊關係應如何完善?就香港問題而言,應該由哪個機構對香港治理負責?過去由幾十個平級的部委機構涉及到港澳治理,後來成立了中央港澳協調小組,而目前的機構改革實際上進一步強化了中央港澳協調小組的職能,有利於中央治港政令統一、步調一致。
香港01:修例風波之後,在香港能感受到兩個明顯變化,一個是前面談到的中國共產黨開始理直氣壯存在,一個是國家安全和愛國主義教育空前強化。共產黨在香港的「脱敏」問題前面已經談過,國家安全之外,關於愛國主義教育,您在書中也有談及愛國標準問題,「在『愛國』問題上,他們(港人)經常會說,他們愛的是祖國的山河和歷史文化,愛的是『文化中國』,而不是『政治中國』,『愛國』並不包括對國家主權在內的政治實體的認同和忠誠。」
對今天的香港來說,愛國愛港之外,該如何應對愛不愛黨的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愛國主義教育法(草案)》日前提請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據全國人大法工委發言人25日在記者會上的說法,該草案堅持愛國、愛黨、愛社會主義相統一,這對港澳台社會來說,意味着什麼?
強世功:我在書中從文化政治的角度,梳理了「文化中國」與「政治中國」分離的歷史源流,這其實是台港澳地區所共同面臨的文化政治問題,而這個問題的根本結症乃是西方文明衝擊引發的中西古今之爭,並在冷戰格局中形成左翼和右翼兩種不同的現代性方案,以至於左翼支持的新中國代表了「政治中國」,而右翼支持台港澳代表了「文化中國」。然而,隨着冷戰結束和中國崛起,中國共產黨必然要超越五四傳統,積極推動中國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中國共產黨不僅是中國人民的代表,而且是中國文化的代表,是「文化中國」的現代傳人。
因此,什麼是「文化中國」,並不是過去台港澳所說的古典儒家傳統或右翼新儒家傳統,而是目前中央正在推動打通中西古今的現代的「新文化中國」。由此,我們就會看到「政治中國」與「文化中國」匯合融通的歷史大趨勢,共同推動中國崛起並開創現代中國的新文明,即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形成的人類文明新形態。因此,「文化中國」載體就不可能是台港澳地區,既不是歷史遺留下來的「九龍城寨」,也不是當年的新亞書院,而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踐和中國文化相結合產生的新文化、新文明。
在這種背景下,台港澳所說的「愛國」、「愛中國文化」就必須面對一個與「政治中國」融為一體的現代的「新文化中國」,這無疑也是港澳台積極參與其中並共同創造的「現代文化中國」。我相信,這對於台港澳乃至整個海外華人,都會面臨心靈秩序、文化政治秩序的重大調整。我們與其糾纏在五四以來的歷史糾葛中,不如面向未來,「團結一致向前看」,共同創造新的中國文化,而「創新」才是真正的現代精神。我相信,這是兩岸四地乃至海外華人共同面臨的文化重建使命,其意義遠遠超越歷史上的五四運動。
香港01:對於您在《中國香港》一書中的論述,香港作家陳冠中在《中國天朝主義與香港》一書中將其歸納為「中國天朝主義」,其意義為「中國並非西方所言的民族國家,而是以清朝作為政治參考的『傳統中國政治遺產』繼承者。」陳冠中進而指出,這種「天朝主義」雖然強調「多元一體」,但更強調中央的主權及國家認同,邊疆的設立只為配合中央的需要,其意識形態及價值觀受中央主導及同化。因此,這種天朝史觀具體呈現的,實為中國同化香港的愛國定義的過程,即由鄧小平時代「愛中國的歷史文化」轉變至現今「愛政治實體」——黨是政治實體,國家是黨達到天下大同、推行天朝主義的「器」,傳統文化的政治概念便用以捍衛政權的合法性。結合現實政治演變發展,您對於陳冠中的這一歸納怎麼看?
強世功:感謝很多香港朋友們對我的著作的關注,究竟贊成或是批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在思考共同的問題,即通過香港思考古典中國向現代中國轉型中的歷史命運和未來走向,也就是剛才所說的中西古今問題。這些不同的思考恰恰形成有益的對話,有利於激發彼此的思考,以不同的支流最終匯入中國現代文明的大江大河乃至大海。
「天朝主義」的說法包含着對傳統中國天下秩序的揶揄,無疑隱含着香港的城邦想象。解構中心、權威乃至記敘述歷史偉業的宏大敘事,這種後現代思潮很容易滿足成為美國主導的世界帝國體系中的臣民,在「小確幸」中尋求自我安慰。這不過是台灣、香港在特定歷史背景下的主流意識形態。我相信,隨着世界秩序的變遷,年輕一代香港人乃至台灣人會有新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