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車・梁峻榮｜錯失奧運無人知曉的掙扎　不怕你崩潰最怕你麻木

單車仔出名鐵血，誇大其詞是「黐線」。
約梁峻榮到西貢做訪問，問他帶埋單車拍照會否不方便，本來想駕車的他索性由火炭體院踩入西貢。
當日正值炎夏34度，我在訊息輸入了「致敬」的Emoji，同時覺得對他來說是那麼理所當然。香港隊單車仔，這段距離和山路大概在昆明訓練連熱身都說不上。
呷着咖啡，錯失東京奧運的「肥榮」現在對單車和單車隊另有詮釋。仍然鐵血，仍然黐線，只是他不再掙扎：「Enough is Enough」（夠了／適可而止）。

走近約定的咖啡店，遠處已看到束了辮子的梁峻榮，與一班單車仔坐在露天座位閒聊，當中有年輕的陌生臉孔，也有多年前退役車手。早上10時多踩完車，便一身單車裝備的在西貢嘆咖啡、吃早餐，「我哋成日都係咁。」

梁峻榮向我介紹素未謀面的新一代港將。自疫情爆發後已沒再看過肥榮，去年香港主辦場地單車國家盃，他在外地比賽未有參加。約他做訪問稱「更新下近況」，他笑說「近況就係不太好」。

失落奧運資格　「車都唔想掂」

錯失東京奧運麥迪遜賽資格、拍檔張敬樂與馮嘉豪等隊友相繼退隊，加上年前因疫情賽事停擺，梁峻榮以往頒獎台上的身影逐漸淡出視線。「更新下近況」，近況要由他在2020年失落東京奧運資格後說起。

「去不到奧運時，那段時間是車都不想踩、車都不想掂，甚至不想看到單車隊的人，想離開這裏。」他說。2018年雅加達亞運，梁峻榮與張敬樂勇奪港隊首面男子麥迪遜金牌，全力衝擊東京奧運資格，最後僅差5分積分，心碎的碎片散落一地。

奪牌無數的他直言這是生涯很大的挫敗，後來，阿樂在無緣奧運後毅然退役，這對麥迪遜金牌拍檔自此成了絕響。原來他在疫情封館時曾離隊3個月，潛水、露營、畫畫，總之從單車生活中抽離。再喜愛一件物事也不需要喜歡它的全部，既然不能躲開，便想方法不讓自己放棄。「那時情緒有點問題，抽離一下也好，2021年在這項目已10年，所以沉澱後心態也有轉變。」

不為人知的是，衝擊奧運那段日子，他形容自己其實是「浮浮沉沉」的狀態。「奧運前、2018亞運之後，心態變了。當時只是想贏亞運，我又做到了，靜落嚟睇，18年我除了奧運獎牌外，什麼都贏過了，之後仲想點呢？奧運獎牌是不是沒可能呢？」

28歲，回看梁峻榮11年的單車生涯得到什麼，世青冠軍、世界盃冠軍、亞運金牌、全運金牌；多年來在高速的鑊場、陡峭的公路戰鬥，在奧運前夕他卻動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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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邊看着李慧詩，他深明奧運獎牌不是一個人想要就做得到，「除了團隊，自己都要好大Commitment（投入），我自問是沒有，我比較Freeflow（自由）一點，沒有把目標放在奧運。」麥迪遜賽始終是歐洲主導的項目，他那時候徘徊在離開和留隊之間，與一心爭入奧運的拍檔張敬樂偶有磨擦。

即使在阿樂鼓勵下留下來，兩個個體、兩種截然不同性格、兩套思考模式，連唯一可以同步的目標，都踩着踩着走散了。

「他覺得我不是完全投入在奧運上，他這個人永遠沒有最好，只有更好，他覺得我們可以再做多點，但我覺得不是，便會有磨擦。」肥榮笑言：「那時我們以各自覺得最好的方式去做，但忽略了對方，好似拍拖咁，好黐線㗎真係。」

肥榮坦言二人現在已釋懷，偶爾還會傾偈話當年。張敬樂離隊後，男隊僅剩下梁峻榮與高肇蔚兩名領軍人物。提起舊拍檔，他也感觸起來，「是開心的，好難會搵到啲咁癲嘅人，唔好話同我夾到，佢自己踩都覺得係好癲。」

癲，在單車仔關鍵字中，是讚美。他還數出了有「爬山王」之稱的前香港單車代表蔡其皓。「以前這種（癲），我覺得是好緊要一樣嘢。運動員好多事不可以計，你要同人競爭、去鬥，要有叛逆的性格。我唔輸得、好勝心，鍾意去走隙位。」現兼任單車隊助教的肥榮，不諱言這一代鬥心不足，意即不夠癲。

以前這種癲，我覺得係好緊要一樣嘢。

「單車是弱肉強食的世界，一定要鬥㗎啦。我常常說一個例子，現在你被人用刀架住頸撳到埋牆，你會推開佢打佢一槌，定畀佢捅落嚟？你唔推開佢一定死，推開佢就有一線生機，你會唔會做先？這就是以前和現在的差別。」肥榮道出新生代的問題，坦言這與成長環境有關，父母溺愛太容易留後路，「咁辛苦做咩？不想踩便做其他事。」

「啲細知唔知以前嘅人係癲嘅？」我笑問。

「知，他們有句說話好得意，說我是天選之人，『想學阿榮都唔係咁容易，我知但我都未必做得到』。」肥榮嗤之以鼻，他最不願聽到的，是後輩未盡力已打定輸數。

他一貫熱血口吻說：「不嬲帶車我都講，不是最勁的人就會贏，最醒、最識得看準並捉得緊機會的，才會贏。我不是說他們一定要贏，我希望他們有唔好輸嘅心先，勝利之後就會嚟。」

黐線，是一場覺悟

徘徊在昆明高原和陡峭公路之間掙扎，在賽場面對弱肉強食的殘酷現實；例如1圈1公里的馬場繞200圈、再加10組衝線，雙腿發麻、踩到崩潰也不能停，梁峻榮在這條路上已經走了十餘年。

「你知不知道，我在昆明不會點玩IG，睇到人食呢啲，我食緊呢啲。」他又笑道：「以前我哋兩星期坐車出去入一次貨，現在至少佢哋都可以淘寶吖。」

他笑言要「入返少少以前嗰代嘅黐線嘢」予年輕隊員。

我點頭，我們所認知的鐵血單車仔，黐線，說到底是一場覺悟。

「講到尾，即使科技再好，單車有幾咁快、人有幾咁勁，其實去到好原始，都係睇你個人點樣諗，係你個人嘅精神。」熱血入魂的他續向我「灌輸」說：「個機會你捉不捉緊，那個空位、角位好窄，你攝入去可能會炒㗎喎，但唔攝冇機會贏喇喎，你攝唔攝吖？這些不是運動科學能夠幫到你，完全是車手的直覺，是你有沒有那個覺悟。」

雙腿機械式轉動的同時，是衝破體能極限的煎熬、血汗交纏的掙扎，觀察對手並在千分之一秒捉緊機會突擊衝分，他笑說「仲要咁高心跳要諗咁多嘢喎」。

說着說着，其實他依然是2018年贏得亞運金牌的肥榮，即使他開口埋口說等退役。

你唔淘汰我，我一日都仲要踩。

衝奧失敗後，他沉澱了近一年終釋懷，把他從谷底拉回來的，是重投訓練和比賽。「張敬樂事件」後他亦有感重心不再在自己身上，反而想與隊友一起成長。在兼任助教的過程中，他也要有相對的付出才能推動對方，「因為我常常對他們說，你要贏出面的人，起碼都要贏到我先，但我不會畀你哋咁易贏到我。」他續笑說：「咁你唔淘汰我，我一日都仲要踩。」

沒見面一排，他說話比以前又更「阿叔」了。才28歲，他笑稱自己是年輕的老隊員，「人們常說我30歲未夠就話自己老，但我起步點不同嘛，帶住世青冠軍這名銜一入隊就去大比賽，起步比別人快，經歷也比別人多。」

他說，在8月出戰級別相對較低的泰國亞洲盃，才真正享受比賽。以往出外比賽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壓力如山，這次泰國之行，他直言「落場是為了玩」，「這些比賽通常是讓新車手去拎經驗，我都成6年沒去過這個比賽了，很多選手都好驚訝看到我。」他續說：「不是為成績，純粹去鬥、大家競技，我覺得成件事都好開心，叫做好似搵返個初心。」

他在比賽中重遇了兩名韓國隊退役車手，後者分別也成了車隊教練，「兩個教練我都贏過，他們在韓國都算有名氣，風光過便慢慢退下來。他們跟我說，單車永遠是愈來愈勁，你以前在一個高位，到我出現蓋過他們，然後現在又有更強的出現，一路Build Up上去。」以往比賽一個接一個的肥榮，哪有時間與心力跟選手聊天， 不同階段便體驗不同的事，「今次先有返這種開心傾偈，可以享受。」

奧運宏願：做「撳錶」的角色

他不諱言，明年杭州亞運是最後目標，「同2024奧運爭一年咋喎」，我說。

「我去都想佢哋去攞。」梁峻榮語重心長說。

「Enough is Enough（夠了／適可而止）。我成日都覺得，去到奧運是獎勵，爭資格的過程才是收穫。」這名老隊員又袋錢入我袋，「由沒有世界排名到前16，甚至以前沒人踩的項目能爭去奧運，我覺得是很大的成長，不用以奧運去認定我的努力。」

即使再有機會踏入奧運鑊場，他希望是做「撳錶」的角色，「再去多次可能是我用另一方式去做到，我希望是我喺下面撳緊錶， 有另一個人在上面踩緊。如果又是我，只代表我勁，但有另一個人去到，再下一屆又另一個去，才有意思。」雖然一直未恃老卻賣老，他卻明白重整單車男子隊需要時間，「奧運後是重整期，要給予空間和時間一班年輕車手。」

鐵血不只一個模樣

28歲就談傳承，但像肥榮所說，「不同階段做不同的事」、「Enough is Enough」，逼他官腔說出力爭巴黎奧運資格着實沒意義。以往是他連珠炮發訴說對單車如何熱愛，咬緊牙關死練爛練，為港爭奪獎牌。惟鐵血不只一個模樣，轉換角色，現在的他需要以推動年輕隊友為助力，硬住頭皮堅持下去。他說的嘛，「你唔淘汰我，我一日都仲要踩」。

致這名奮戰11年的「年輕老隊員」，不怕你踩到崩潰，就最怕你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