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難民=低等?香港大學生與歐洲難民訪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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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民未必與低等、貧困畫上等號。誠然,數以百萬計的難民中,或許很多都沒有受過教育,可是有識之士亦有不少……即使在香港,不要忘記數十年前,中大創校先賢也是逃難來港。難民,只是因為生活被迫離開故土的一群人,絕對不是判定一個人的標準,也不必視之為洪水猛獸。
羈城
難民,只是因為生活被迫離開故土的一群人,絕對不是判定一個人的標準,也不必視之為洪水猛獸。(Getty Images)

文:羈城

22 歲的你,在幹什麼?

22 歲,是人生最精彩的一年。這個年頭,大家都在 22 歲時周遊列國見識世界,大部分人都在這年 final year,去 exchange、grad trip,為自己踏上「成長重要一步」而沾沾自喜。而且據說「現在再不出走,以後再無機會」。

可是對一些人來說,現在出走了後,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看到這裏,你也許已經想到,我是說一個 22 歲的故事。

22 歲敘利亞高材生 大學畢業前一年與弟弟同走難

早陣子,我在德國柏林的一個當地人與難民參與的共融 BBQ 中,認識了來自敘利亞的小伙子 Ahmad。我邀請他與我同行,一起去由舊機場 Flughafen Berlin-Tempelhof 改建成的難民營看看,好有個照應,也能幫手翻譯。Ahmad 二話不說便答應了。

我們約定在某車站月台上等。由於我的電話壞掉,所以只能在茫茫人海中互找對方。老實說,我對中東人確實有點面盲,尤其是他們個個也蓄起了大鬍子,每個人好像也長得差不多。反正我就是認不到他。到了預定時間,Ahmad 突然在我身後出現,嚇了我一跳。

Ahmad 也是第一次去那個難民營,於是便在口袋中摸出嶄新的 Samsung 手機,用 Google Map 找到了路線。

我邀請Ahmad一起去由舊機場 Flughafen Berlin-Tempelhof 改建成的難民營看看,好有個照應,也能幫手翻譯。(Getty Images)

一路走着,我們閑話家常,我學過半年阿拉伯語,眼前正是有位以阿拉伯語為母語的人,怎能不把握機會與他溝通?就這樣,我們從語言開始打開了話匣子。

他會說英語、阿拉伯語,還有一點日文,加上正在學德語,總共 4 種語言。他好像總是以為亞洲人一定會日文,說話中經常夾集着幾句,看看我有什麼反應。

一個會 4 種語言的人,放在任何地方,也肯定是個人才。可惜,他現在的身分是難民。

Ahmad哼着調子,心情似乎不錯,開始說起自己的故事:

我今年 22 歲,來自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原本在大馬士革大學讀經濟,但其實我最想讀工程。可是在year 3,未完成學業便帶着 19 歲的弟弟走了。

我在維基百科查了一下,大馬士革大學曾經是阿拉伯地區最好的大學之一,大約等於香港的 HKU 吧?正在讀 HKU 的你,能想像在畢業前一年突然要走難,過着有一天沒一天的生活嗎?

「那你成績一定很好吧?」我問。

「哼……」他冷笑了一聲,笑聲中帶有傲氣。

我們由語言開始,談論各國文化。說着說着,便談起敘利亞來。

敘利亞是個很美很美的地方,那些山美得不得了,河水乾淨得不得了,很優美、很寧靜。雖然比歐洲髒,但是我還是很愛它。

接着他又接連向我介紹幾個我聽不懂的地方。「月是故鄉明」似乎是個不變定律。

大家也能想到這個故事怎樣發展,一群戰機向大馬士革飛來,數以噸計計的炸彈將 Ahmad 心中的美好地方炸成廢墟。

不只是每天,有時候每小時也有戰機過來轟炸我們。

他帶着我到故國神遊,可說着說着,眼神中泛起了一陣哀傷,我不敢再問。顧左右而言他,轉而向他介紹香港的高樓大廈。當我告訴他人們會住在幾十層高樓上,在柏林這麼大的地方,居住了敘利亞三份一的人口,他的眼神猶如發現新大陸。

大家也能想到這個故事怎樣發展,一群戰機向大馬士革飛來,數以噸計計的炸彈將 Ahmad 心中的美好地方炸成廢墟。(Getty Images)

半個香港機場 住了數千人

不一會兒,我們便來到了舊機場難民營外,卻摸不着入口,全靠 Ahmad 和同鄉交流,才找到路徑。可是到了之後,守衛卻說:「這裏是難民營,閑雜人等不得入內。」Ahmad 試着跟他們溝通,可是卻不得要領。期間雙方都很心平氣和,沒有什麼衝突。

雖然進不了去,但在入口卻能一瞥內部情況。在相信是以前的客運大樓內,用膠板間成一間間板間房。坦白說,設施雖然簡陋,但總算明亮整潔,當然內裏是否如此,卻又不得而知。

走出建築物,窗邊還能看到一些小朋友的畫作,原來那是幼稚園!內裏的敘利亞小朋友正在玩耍,跟一般幼兒園無異。

可是,Ahmad 告訴我,內裏環境十分擠迫。1926 年建成的機場,現在一共住了數千人。我在 Google Map 粗略算了一算,發現該機場客運大樓面積大約只有香港機場一半。若他所言屬實,內部確實與籠屋無分別。雖然 Ahmad 剛剛獲發配單位時,覺得自己環境很差,但當他知道內裏情況時,便再也不敢投訴什麼了。

舊機場難民營是以前的客運大樓內,用膠板間成一間間板間房。(Getty Images)

行行重行行 3 個半月跨越數千公里

既然無法入內,那就找個地方坐下吃點東西,Ahmad 因為牙痛,所以只點了杯果汁,繼續說他的故事。

我來德國之前,敘利亞也有 400 萬難民,來自鄰近國家例如黎巴嫩、伊朗、伊拉克。可是,現在連我們也成為難民了。
德國只會接收來自敘利亞和伊朗的難民,因為他們認定只有這兩個國家受戰火威脅。可是,事實上整個中東都在打仗,這不公平!而且這樣一來,所有人都冒充敘利亞人,這根本沒有用。我便見過不少來自五湖四海的人,聲稱自己來自敘利亞,我一眼便能看穿他們。

「那麼整個旅程一定很艱辛吧?」我問。

「不,這是一趟很好的旅程!」他答。

「真的嗎?」我驚奇的望着他。

「當然不是啦,旅途很艱苦。」他冷笑了一聲,視乎是在恥笑我的無知,我慘被當了一回「天真嬌」。

我初到柏林時,感覺如夢,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做到了!整個旅程共用了大約 3 個半月,當中 3 個月是在土耳其渡過。我先從敘利亞走到土耳其,然後坐船在希臘列斯伏斯島(Lesbos)登陸。到達希臘本土之後,再沿着馬其頓、塞爾維亞、匈牙利、捷克,一路來到德國。 <br> 一路上,我什麼交通工都搭過,坐過船、巴士、火車,亦踏過單車。最驚險的一次,是在匈牙利一路連續奪命狂奔了 6 個小時,躲避警察追捕。

「若果被警察捉到了那會怎樣呢,他們會拘捕你嗎?」

「不,他會把我遣返馬其頓,那麼我便要再跑多 6 小時了。」他笑着說。

我肯定這個旅程殊不簡單,卻被他談笑間用三言兩語輕輕帶過。

Ahmad 先從敘利亞走到土耳其,然後坐船在希臘列斯伏斯島登陸。到達希臘本土之後,再沿着馬其頓、塞爾維亞、匈牙利、捷克,一路來到德國。(Google Maps 參考路線)

人在異鄉 學習無了期中斷

我來了柏林 7 個月。頭 3 個月是短期居留,政府在這段時間內確認你是不是真難民。若果屬實,便可獲得 1 年居留權。
如是者,我取得了 1 年居留證明。可是這段時間內,我什麼都不能做,不能工作,不能上德文以外的課,我的學習也無了期地中斷。

他在褲袋裏拿出自己的證件給我看,出生日期上寫着 1994 年 1 月 1 日。我問他:「這不是你真正的出生日期吧?」

「不是,我真正的生日在 8 月。可是因為兵役的原因,我便將日期改了。我們這邊很多人都這樣做。」

他向我解釋了一大輪,可是我還是搞不懂,反正是跟兵役有關。

「那麼政府會給你資助嗎?」

「會,每個月 350 歐元(大約 3,000 港元)。」

可是我看他手上那部簇新的 Samsung 手機,便知道他肯定有其他收入來源,也許他從敘利亞帶了不少家當過來。

「那麼你在柏林待了這麼久,應該去了不少地方吧?我剛剛來到這裏,能介紹一些好地方給我嗎?」

「Sony Center,那裏的 IMAX 電影很正,最近又有幾套新電影上映。」

話畢,飯也差不多吃完。結帳時,我先把錢付上,Ahmad 堅持要把錢還給我。我起初不接受,但後來也接受了,我沒有資格請他。之後,我們來了一張自拍。

「Sony Center,那裏的 IMAX 電影很正,最近又有幾套新電影上映。」(Nordenfan, Wikimedia Commons)

難民未必與低等、貧困劃上等號。誠然,數以百萬計的難民中,或許很多都沒有受過教育,可是有識之士亦有不少。眼前的 Ahmad,談吐得體,衣着整潔,生活習慣與我們無異。他在敘利亞即使不是大富大貴,也肯定來自小康之家。

即使在香港,不要忘記數十年前,中大創校先賢也是逃難來港。難民,只是因為生活被迫離開故土的一群人,絕對不是判定一個人的標準,也不必視之為洪水猛獸。

整個談話過程中,Ahmad 並沒有表現得很憂鬱,雖然偶因懷念故土而神傷,但整體來說,跟一般年輕人一樣,十分積極正面。也許是因為他來了不久,對未來仍有希望,而且他還挺喜歡柏林吧。

走難對任何人來說,都肯定是一段無法磨滅的艱辛旅程,可他卻一笑置之。一年內由大好前途,變成與弟弟在異國他鄉相依為命,他卻從容面對。

「而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也許正是如此。

 

【編按:作者見近月歐洲難民危機愈演愈烈,因而隻身前往歐洲遊歷,跟不同的難民組織接觸,與當地難民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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