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山精神.六】獅子山下含普世價值 學者籲勿簡化精神

撰文:伍麗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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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吳俊雄在辦公室整理書籍,取出,放入,書櫃早塞得滿滿,桌上依然有大堆香港文化書籍未及處理。他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生,經歷六七暴動、八九六四、九七回歸、百萬人上街(抗議23條)、雨傘運動,他是前香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亦是文化評論人梁款(他的筆名),是看着《獅子山下》長大的一代人。提到獅子山精神,他笑言:「現實很複雜,通常講精神就好簡化,拿簡化的精神加諸在複雜的現實上,必定有很多人說,我的經驗不是這樣,你玩我啊。」(此為《獅子山精神》專題之六)

回頭看,《獅子山下》當年僅是一部反映小市民生活的劇集,卻在往後幾十年,被升格為一個文化符號,建構成一種精神,甚至被不斷轉化,對吳俊雄而言,是始料不及的事。他解釋,劇集最初的確帶有政府宣傳意味,常常強調清潔香港、撲滅罪行等,但當時的編劇梁立人卻擅於說故事,透過舞台劇式的對白描寫、人物設計,引出各種趣味,戲劇往往比政策宣傳更具效益和吸引。後來張敏儀接任監製,一改套路,起用一群新浪潮導演,人文關懷行先,呈現小人物有血有肉的一面。她邀請顧家煇、黃霑寫下《獅子山下》一曲,但播出後迴響不大,一來難唱,二來歌曲亦不符合當時的社會氛圍,「那時大家都唱情歌,你講『崎嶇』、『攜手』,沒有人理。」直至1989年,人們討論要不要離開,香港還是不是一個好地方,歌曲才有翻生迹象。

吳俊雄說,用簡化的精神來概括複雜的現實是很不思進取、惹人反感的做法。(歐嘉樂攝)

獅子山下有歷史

上世紀九十年代是山雨欲來的時代,大家不斷拷問身份,「英國人不接受我,中國共產黨不知道是什麼,那港人最叻是什麼?就是曾『攜手踏平崎嶇』,真的很啱feel。」歌曲以外,有人開始著書論說,羅啟銳曾在報刊寫道,歲月偷了很多東西,現在要面臨的是被人偷走其身份。大家不約而同總結香港經驗,滙豐曾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推出數個廣告,以昔日漁民、農夫的奮鬥史總結港人走過的歲月。《獅子山下》在這時代背景下正式變成「港歌」,升上神枱。真正將獅子山下的生活經驗提升至精神層面,則是時任財政司司長梁錦松在2002年宣讀財政預算案後引用《獅子山下》歌詞。

「他後來在港大亦唱了這首歌,我也有看,除了覺得他唱得普普通通,更覺得被騎劫了。1997年的《獅子山下》是悲憤的,我們努力了那麼多年,又再次前路茫茫,如果真的瓜老襯的話,要抓着什麼呢?一定是羅文的歌聲。」吳俊雄不曾懷疑過梁的用意,但對於他唱這首歌來代表香港人,則不太認同。他指,香港得,不是因為死慳死抵、拼搏精神,還有許多其他因素,譬如敢言、尊重多元、關懷弱勢,但歌曲都沒有提及。「他唱這首歌,只強調拼搏精神,獅子山下的符號本來就有許多面,他只抽取其中一樣,並簡化地放大。」

2002年時任財政司司長梁錦松在宣讀財政預算案後引用《獅子山下》歌詞。(資料圖片/路透社)

細看《獅子山下》劇集,不難發現它題材豐富,關心低下階層、娼妓、癮君子、殘疾者及少數族裔的生存狀態,又討論應否廢除死刑、一夫多妻制、美的準則是什麼及香港人的身份認同等。這更像是普世價值,要發達就一齊發,唔發達也不是世界的盡頭,「如果由第一集看到最後一集,沒有一集會跟你說只要拼搏就會發達。」但他在2002年這麼一唱,拼搏便被簡化成面對金融風暴、負資產的唯一精神。「有趣之處在於,它不完全是假的,幾百萬人有過這種經驗,當然有些是曾經努力但發展麻麻的,發達過後破產的,亦不在少數,但為政者只需要一個簡單的號召,便將之變成當時社會的論述。」

他多次強調簡化這個詞語,梁對歌曲的詮釋是簡化,大家習慣將獅子山下聯想成橫頭磡經驗是另一種簡化。所謂橫頭磡經驗,是昔日住在橫頭磡徙置區的大多是低下階層及難民,他們後來上樓,子女紛紛讀大學,與此同時香港經濟起飛,是難民變奇蹟的故事。

七十年代初,《獅子山下》在橫頭磡徙置區的取景狀況。(香港電台圖片)

「如果細味歌詞,會發現歌曲隱含了霑叔的身世及香港歷史。霑叔在2002年的電台訪問提到,當時被張敏儀追到瘦,只好將自己從大陸來到香港,目睹的社會現況寫下來。1949年後,中國人因為政權變更而湧入香港,他們來到香港的頭20年,仍被捲入左右派對壘等政治紛爭中,慢慢地大家覺得不能再鬥下去,變成「攜手踏平崎嶇」,不要讓已經殺了無數人的國共內戰、顏色紛爭再糾纏大家的生命,不如放眼香港。這首歌配上《獅子山下》劇集,不是講發達,反而很人文,甚至與政府的議題毫無關係。如果將歌曲隱含的歷史前身,加上劇集本身很闊的人文關懷,其承載的精神遠多於之後大家所演繹的版本。獅子山精神既不是橫頭磡的生活,亦不是梁錦松的掙扎求存,而是1949至1979年的多元經驗。」

吳俊雄說,官方常常將獅子山精神掛在嘴邊,卻沒有認認真真地去探究香港經驗,只放大「就手」的一面,而新一代亦只是以訛傳訛地以為獅子山精神是拼搏向上流,覺得難聽過粗口,對歌曲或對劇集都不公道。那應該如何理解「獅子山精神」?獅子山精神等同香港精神嗎?他笑了笑,說:「香港精神從來都沒有方向,講得唔好聽,精神這種東西都是吹出來的,你問我家中精神是什麼?父母、仔女都有一套。精神從來都是建構出來的,有趣的是它既真且誇大。」以「鄧寇克精神」為例,鄧寇克是二戰其中一場戰役,英法盟軍被德國攻打後撤至鄧寇克,為免被德國圍剿,決定撤退後再密謀反攻。後來有人將盟軍的失敗經驗轉化成忍一時贏一世、只要團結終可反攻希特拉的「 鄧寇克精神」。

以前社會窮,有人白手興家,這是最重要的精神;但當社會變得富庶,那不是有沒有飯開的問題,而是為何有人可以食那麼多,有人卻連飯都冇得食,是不均、公義問題。
文化評論人吳俊雄

梁錦松唱完《獅子山下》後,2003年社會陷入23條立法的陰霾,2004年有近300位來自不同專業界別的學者精英在報章聯署《香港核心價值宣言》,在風雨欲來之時,挽救港人信心危機。「大家列出許多內容,如自由、法治、人權及社會關懷等,這份宣言比梁錦松唱的歌豐富許多,涵蓋不同階層、不同年齡層經歷過的事,哪些好哪些不好,也說出道理來。以前社會窮,有人白手興家,這是最重要的精神;但當社會變得富庶,那不是有沒有飯開的問題,而是為何有人可以食那麼多,有人卻連飯都冇得食,是不均、公義問題。拼搏與公義可以並存,如果關心社會的話,更應時時提醒自己,這才是我們的核心精神。」至2014年出現佔中,有人將「我要真普選」的直幡掛上獅子山,獅子山精神似乎多了民主追求這一元素。

自2014年香港蜘蛛仔在獅子山掛上「我要真普選」的直幡後,近年獅子山已成為表達政見理念的場所,譬如發生銅鑼灣書店事件後,有人又掛上「我們都是林榮基」的直幡。(陳永武攝)

拒神化單一精神

再用捱唔捱得、夠唔夠拼搏來衡量新一代人,似乎不合時宜。「成不成功需要有制度配合,七十年代中期ICAC(廉政公署)出現,意思是以前就算超捱得,也不會有飯食,因為社會太不公義,警察一來便將他的飯攞走。拼搏本身無罪,制度本身是否容許多勞多得,大家是否拿到應得的東西?這一代人,其實不需要將拼搏攞走,反而應將注意力放在制度如何卡住人去拼搏上。你叫我去工廈,但原來工廈是違法的,你是在玩我嗎?我已經很拼搏地在工廈夾band,你卻叫人來工廈拉我,係想點?」

「你叫我去工廈,但原來工廈是違法的,你是在玩我嗎?我已經很拼搏地在工廈夾band,你卻叫人來工廈拉我,係想點?」(資料圖片/倫星揚攝)

吳俊雄解釋以前港英政府決意改善政策,是因為貪污嚴重,如今政府面對的不是制度的生死存亡問題,而是行政體制行先行後的問題。「講真普選,最高權力不肯放行,講工廈政策,這是大制度裏一千項政策的其中一項,擔心放行了這項,那餘下的九百多項會怎樣,團體又會有什麼意見,便拖着不處理。」他續說:「政府的大議程是大灣區、高鐵、港珠澳(大橋),為政者可能覺得融合便是民生,搞兩棟工廈減兩間劏房,不是它首要做的事。」

他說,獅子山精神是一個可以搓圓㩒扁的標籤,可以不斷擴展,也可以讓它慢慢淡出,總好過不斷在單一的精神上自我神化。「如果不是用一個精神作為代表的話,我覺得是值得提的。香港現在有許多困難,這些困難並不是平均分布,往往是那些沒有社會地位的人最深受其害,你向這群人講一個這麼簡化的故事,必然讓人生氣。你不要那麼不尊重它,那是一代人的香港經驗。」

吳俊雄認為,獅子山精神是一個可以搓圓㩒扁的標籤,可以延伸拓闊,也可以慢慢淡出,但不應在單一的精神上自我神化。(資料圖片/黃永俊攝)

獅子山精神到底代表什麼?今時今日又應如何理解?看看他們如何說:

【獅子山精神.一】《獅子山下》沒有精神 監製:這只是愚民政策【獅子山精神.二】受佔中影響 《獅子山下》劇集呈現代際矛盾【獅子山精神.三】60後馮慶強:獅子山是一個吹大咗的香港傳奇【獅子山精神.四】80後編導捱得辛苦 上唔到樓因為唔夠拼搏?【獅子山精神.五】拒絕單一價值 傘後青年:為何不能打橫流?

上文節錄自第133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0月15日)《叩問獅子山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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