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淚彈.上】全城陷沾毒恐慌 政府須以證據釋疑

撰文:吳東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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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修例激烈衝突持續逾半年,最近兩周稍見緩和,終於不再「催煙」四起。由6月9日首場大型示威至12月5日,警方合共發射逾1.6萬枚催淚彈,不論是偏遠的新界北,還是人口稠密的油尖旺,多區不時煙霧瀰漫,大眾不禁擔心健康問題,紛紛要求特區政府交代催淚彈的產地、成份表及對環境的影響等;不過,當局不但拒絕公開有關資料,包括警務處、食物及衞生局及環境局等幾次三番不夠嚴謹的解說,亦未能釋除公眾憂慮,導致謠言四起、人心惶惶。

截至十二月初,警方於反修例運動中共發射超過一萬六千枚催淚彈。 (資料圖片/盧翊銘攝)

「這是一種無形的恐慌吧。污染物是化學物質,我也弄不清能做什麼來減低中毒風險。」29歲的Sammi由7月初開始參與反修例運動,幾乎每個周末都會出席港島區的示威活動。和大部份人一樣,他首次接觸催淚煙後,雙眼有強烈刺痛感,曝露於空氣中的皮膚更赤紅泛熱,甚至一度感到呼吸困難;幸而,有關狀況經急救員處理後,不消一會兒便能消退,基本上也沒有影響日常生活,所以不太關注催淚煙可能引發的副作用。

不過,從10月開始,他察覺身體對催淚煙的反應漸趨強烈,每次接觸後,手臂和大腿都會長出芝麻粒大小的紅點且極度痕癢,稍為用力觸碰就會擴大範圍,每處面積都有手掌般大小。至此,Sammi開始擔心催淚煙的副作用。彼時,警方承認曾使用過期催淚彈,並購入內地製催淚彈,網上隨即瘋傳兩者危害人體健康,Sammi也懷疑其過敏反應與之相關。然而,他並沒有前往醫院求診,也沒有讓專業醫護檢驗身體,因為不適的症狀只維持兩至三日便自行消退。他反問:「難道每次上完前線都要看一次醫生?」但為安全起見,無論身體有否出現不尋常的反應,他每次回到家都會立即沐浴更衣,並自行清洗衣物,以免把污染物傳給家人。

SAMMI懷疑身體的過敏反應與催淚煙有關。(龔嘉盛攝)

Sammi絕非孤例。據警方公布,由6月9日至12月5日期間,發射了逾1.6萬枚催淚彈,即平均每日發射逾90枚,導致多區不時煙霧瀰漫。據「民間記者會團隊」於12月7日發表的網上問卷結果,在1.7萬名受訪者當中,有17%表示接觸催淚煙後,身體外露部份出現紅疹、水泡或膿瘡等症狀。此外,急症科醫生鄺葆賢等收集逾170名前線記者症狀的統計也顯示,在「7.28」上環清場行動後,有72.6%皮膚出疹、發紅、痕癢,有40.6%出現肚瀉、肚痛及嘔吐等腸道問題;研究團隊還指出,記者的後遺症更嚴重,可能與警方施放催淚彈的數量、頻率、濃度、位置、方式、以及多次持續接觸致累積傷害有關。

至11月中,《立場新聞》記者陳裕匡撰文表示確診長了氯痤瘡,又引述網上資料稱「氯痤瘡是目前唯一可確認,人體積存高濃度二噁英的表徵」,把市民對催淚彈危害健康的恐慌推向高峰。正當網上謠言四起、急需特區政府以客觀科學理據釋除公眾疑慮之際,相關部門的回應卻未能盡如人意,即使最近兩周「催煙」暫遏,但人心惶惶的隱憂仍在。

有意見指出政府須盡快提供客觀科學理據來釋除公眾疑慮。(資料圖片/歐嘉樂攝)

隱憂一:二噁英源頭爭議

《立場》記者撰文前後,自詡「不論黃藍,科學救港」的香港大學化學系博士、香港中文大學前化學系講師鄺士山(K Kwong)多次在Facebook上發文,把矛頭直指國產催淚彈。鄺士山解釋,催淚彈內的催淚化合物CS(鄰-氯代苯亞甲基丙二腈)本身是固體,要加熱才變成氣體,再迅速冷卻成微粒隨風飄揚,而在加熱過程中,一旦溫度過高,就會分解氯苯(Chlorobenzene)等物質,並產生有「超級致癌物」之稱的二噁英;他又斷言,一般催淚彈生產商會把發熱溫度控制在450°C之內,惟內地製催淚彈的發熱原料溫度可高達3,300°C,會釋出更多二噁英,並有爆炸風險;他更警告,二噁英可溶於脂肪,或導致孕婦小產、生畸胎。

至此,社會強烈要求特區政府公開催淚彈成份、對人體影響、應如何處理等問題;然而,面對外界質疑,有關當局一直置之不理,至11月20日在立法會會議面對民主黨議員黃碧雲口頭質詢時,食衞局局長陳肇始一再引述警方表示不會公開成份表,以免影響行動部署及行動能力,又稱當局已檢視醫學文獻,未有研究顯示催淚彈會釋出二噁英;環境局局長黃錦星則補充,山火或燃燒垃圾都會釋放大量二噁英,「香港近期很多商鋪被縱火,街頭出現燒車、燒垃圾等情況,其燃燒範圍、時間、溫度都可能是產生二噁英的源頭。」不過,在政府認受性和公信力極低的情況下,有關說法明顯未能服眾,甚至引起一場「二噁英源頭之辯」。

鄺士山反駁指,只有焚燒含有「氯」為原料的塑膠等垃圾,才會釋出二噁英,惟據他觀察,含PVC(聚氯乙烯、即3號膠)成份的「毒塑膠」近年已被取代,並不容易在大小街頭中出現;再者,PVC本身是難以點燃的物料,「示威者好少玩」,質疑當局轉移視線。他以網媒「香城教育電視」曾經進行的實測為例,指記者手持的紅外光機顯示警方曾施放一枚燃燒溫度高於400°C的催淚彈,質疑該催淚彈屬過期或內地製,存在溫度控制隱憂。

鄺士山表示PVC成份的「毒塑膠」近年已被取代,並不容易在大小街頭中出現。(高仲明攝)

「唔好賴得就賴啦,如果真係示威者燒垃圾弄到有二噁英(高濃度),那你為何不做科學測試?根本他(黃錦星)這種講法,只是想幫警隊辯護。」Sammi怒氣沖沖地批評當局不負責任。他說,從10月開始,已察覺催淚煙氣味比以往更濃烈,身體反應也更為強烈,「皮膚好像被火燒一樣,眼睛會狂流眼水,跟以前不同㗎」;他又提到,近月所見的催淚彈燃燒溫度明顯較高,聽說有的還會噴火,而他較早前在旺角示威中,曾目睹有示威者把燃燒中催淚彈放入水樽內搖晃卻久久未能撲熄,故認定這是催淚彈溫度過高的鐵證,擔心會因而吸入二噁英等有害物。

不過,據由科學碩士及博士生組成的「香城教育電視」科學團隊上月底發表的報告,其實中國製發射型催淚彈彈殼的CS殘留物,比美國製的少,手擲式催淚彈彈殼更驗不到有任何CS殘留物,可謂「出乎意料」;值得一提的是,由於中國製催淚彈的CS濃度比美國製的低,但令人不適程度與美國製的相若,故研究人員擔心當中可能含有尚未發現的不知名化合物。

SAMMI狠批黃錦星,認為他對催淚煙危害的答辯解只是想幫警隊辯護。(龔嘉盛攝)

新民主同盟成員、中大環境科學課程主任兼美國毒理學會會員陳竟明上周在《明報》撰文表示,未有數據顯示大量發射催淚彈會產生二噁英。他又指,大量文獻報告顯示,焚化爐出現二噁英和金屬有關,當中銅比其他金屬的催化作用高1,000倍,「很明顯,催淚彈燃爆,是沒有這個催化作用」;另外,他認為,燃燒時長和溫度都是重要因素,「兩三分鐘熱度不會生產出二噁英」,「太高太低亦不能產生二噁英,300度左右可以產生最多」。除此之外,中大賽馬會公共衞生及基層醫療學院客座教授黃子惠也在該報撰文指,目前不但找不到施放催淚彈會產生二噁英的文獻,「反之,有文獻記載施放催淚彈的實驗,沒有發現二噁英」。

專家說法各異,相信最能服眾的做法,就是公開催淚彈的化學成份表或材料安全性數據表。鄺士山表示,數據表獲全球認可,是合規格生產商必備文件之一,各地進口商均能藉此了解催淚彈的危害成份,以部署更嚴謹的化學品處理手法;他相信特區政府必然持有相關文件,「若不將此文件公開,更令人懷疑近期所施放的催淚彈原來未經檢測,那就很可能含有大家不明瞭的物質。」

陳竟明也認為,即使香港情況未有惡化,「例如氯痤瘡患者數目增加,或者二噁英、甚至山埃濃度增加,警方也不能夠亂用催淚氣體」,因為催淚氣體始終含有毒性,而香港城市設計十分密集,倘若無差別或近距離發放大量化學劑,的確會威脅市民健康。再者,國際社會早於1993年簽訂《化學武器協議》,清楚訂明凡管有任何暴亂控制劑的機構,都有責任公開成份表供外界識別。

陳竟明認為催淚氣體始終含有毒性,倘若無差別或近距離發放大量化學劑,的確會威脅市民健康。(資料圖片/鄭翠碧攝)

隱憂二:監測數據受質疑

政府遲遲不願公開催淚彈成份表,導致「二噁英襲港」的謠言滿天飛。按理說,只要當局公布二噁英的監測數據,或可令市民稍為安心;然而,原本每月定期公布空氣中二噁英含量的環保署,卻自9月起停止更新有關數據,一再惹起政治疑雲。

網民於11月中揭發「異樣」後,環保署才回應傳媒查詢,表示9月份數據沒有異常,10月份樣本仍在進行化學分析,預計當月底完成;署方又強調,本港沒有空氣中二噁英濃度指引,但以往監測結果均遠低於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二噁英每立方米0.1皮克,和日本每立方米0.6皮克的指標。數天後,即11月19日,署方上載10月錄得的二噁英濃度數據,顯示10月10日中西區監測站錄得的二噁英平均濃度為每立方米0.008皮克,與以往三個月數值相同,而10月3日荃灣監測站錄得的二噁英平均濃度則為每立方米0.011皮克,比9月份的0.025低。

然而,有關數據並未能令市民安心。西營盤的中西區監測站及沙嘴道的荃灣監測站自1997年建立,主要用來監測青衣長青邨的二噁英濃度,因為當地設有青衣化學廢物處理中心,較有條件產生二噁英。環保組織綠惜地球項目主任劉兆朗指出三大問題,質疑有關數據可能不足以反映催淚彈對空氣質素的危害程度。首先,兩個監測站偏離示威頻繁的地區,例如西營盤監測站附近完全沒有放過催淚彈;其次,監測站只是抽驗每月其中一日的數據,倘若當日監測站附近沒有發射過催淚彈,無法錄得發射後的濃度;最後,監測站根據風向而被定點在極高的樓宇頂層,但「催淚煙粒子較重,一般很難擴散至如此高度」,故數據有所侷限。

綠惜地球項目主任劉兆朗認為二噁英數據有局限性,質疑可能不足以反映催淚彈對空氣質素的危害程度。(吳東偉攝)

劉兆朗認為,催淚煙粒子較重,容易沉降至地面,故建議政府收集示威區地面泥土作樣本。鄺士山則指,曾多次前往油尖旺,感到空氣污染嚴重,每次都必須配備口罩。他表示,二噁英會依附於空氣中的微粒,倘若空氣中的微粒增多,則能推敲因催淚彈而釋放的二噁英微粒也有機會增多,故建議當局盡快派員到示威頻密的地區採集數據,交代環境污染情況。

黃子惠撰文反駁監測站偏離示威區的說法,指出監測站分析的是微細懸浮粒子(PM2.5)中的二噁英濃度,而PM2.5的擴散範圍很廣、很平均,且二噁英留存的時間很長,因此,如果過去半年香港因為反修例運動而產生了大量二噁英,按理說不論是基於示威者行為或警方施放催淚彈,環保署的監測濃度都應該明顯上升,但實證數據卻非如此,即二噁英沒有大量增加。另外,根據中文大學上周公布的校園環境監測結果,包括上月曾經爆發激烈警民衝突的「二號橋」和「中彈」的夏鼎基運動場在內的13個泥土樣本,其二噁英含量均低於環保署指引,即使後者二噁英含量高於其他樣本,仍只是參考水平的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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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錄自第193期《香港01》周報(2019年12月16日)《催淚化武狂放 全城陷沾毒恐慌 政府須以證據釋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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