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張岪與木心】死亡的序曲與終章

撰文:特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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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岪與木心,是兩個人,也可以說是四個人。
木心者,畫家、作家、詩人,1927年生,浙江烏鎮人,本名孫璞,號牧心,木心為筆名,上海學畫,杭州謀生,文革牢獄後旅居美國,在紐約辦沙龍授課,在台灣報刊寫詩。上世紀八十年代,他結識了小26歲的學生張岪,即正在美國當職業畫家的本書《張岪與木心》作者陳丹青,二人投緣,他贈陳「張岪」一名。張,是陳丹青母姓;岪,乃山路崎嶇之意。字面古雅,陳如獲至寶,一路珍藏,從未使用。
撰文︰齊因

2011年,回歸故鄉烏鎮定居晚晴小築後的第六年,木心逝世,再八年過去,陳丹青將關於木心的緬懷文章結集成書,才終以「張岪」面貌示人。畢竟,對這位晚生而言,前輩早有囑託,讓他寫寫自己,「但我仍然一路狠心,不曾寫他,直到他死了。葬禮畢,回京翌日,沒有片刻的遲疑,我坐下寫他。不是我自信有了寫他的本領,而是眼看他死在那裏,從此陰陽兩隔。我忽然明白:要和這難弄的家伙不分離,只剩一條路,就是,持續寫他。」

木心者,畫家、作家、詩人,1927年生,浙江烏鎮人,本名孫璞,號牧心,木心為筆名,上海學畫,杭州謀生,文革牢獄後旅居美國,在紐約辦沙龍授課,在台灣報刊寫詩。(資料圖片)

哀悼輓歌:漫長的送別

拋去張岪與木心的重重身份,這首先是一部綿長的送別之書,亦師亦友的情誼,字字沉重,錐心泣血。就像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母親身故後,他在《哀悼日記》中寫到,「有人說時間會平息哀痛,不,時間不會使任何東西消失,它只會使哀痛的情緒性消失。」

而在哀悼之前,是生命消逝前的最後時光,書的前幾章,陳丹青從木心病中寫起,由老及弱,由弱及衰,蘇俄小說式單刀直入的寫法,謙恭真誠得無絲毫閃避,以木心的漸漸凋零,為我們展示死亡當前,一場漫長的送別。

如同每個遲暮的老人,木心日益像個小孩,反覆念叨往事,總是意興闌珊,兩人的對談,也早無電光火石的思想碰撞。見到自己年輕時意氣風發的照片,他有時竟悲慟地哭出聲來,無法阻止地,木心一點點被死亡吞噬,他人必須習以為常,「有幾次,他的目光毫無指望,『回去⋯⋯送我回家』但神色不再急切執抝,甚至不很認真,又說起別的胡話。」

喜歡文字工作木心在晚年回到故鄉烏鎮,度過了人生最後的平靜歲月。圖為由其故居「晚晴小築」改建的木心美術館一隅。(資料圖片)

病榻上,意識的時間線已經混亂,一生倨傲的靈魂漫遊太虛幻境,他時而陷入昏沉,時而緘默不語,最後一次交談,短暫的清醒間,木心說,「要談綱領性問題,沒有綱領,無法生活。」一如既往扼要凝煉的幾句,隨即全時昏迷,推入重症病房,指標衰竭,不再蘇醒,那些竟成為留在人間最後的金石之音。畫面一轉,醫院裏,滿屋器械的縱橫牽制中,曾經漂亮的面龐「向內縮捲的雙唇開闔着,如一條魚被取出水面,奮力喘息,但他分明不知道自己的掙扎」。眼前的木心,已是一個完全喪失意識和氣力的人,「奉獻般地固定着同一姿勢,喘着,頑強毀滅我對這樣貌的所有記憶」,在這場勝負勢成定局的生死爭奪戰中,他漸漸變得不像他自己。

眼看着木心老下去,陳丹青總抱歉於自己的年輕,當可預知的死亡發生,只一個瞬間而已,死者越過死亡走過去,被推上前線的生者,霎時失去了年輕的權限,他們也成為老人,要面對的是更為漫長的:殯儀館、葬禮、輓聯、音樂、紀念館、故居與遺物、各方朝聖和緬懷。連串的冰冷瑣事,一件一件做完的時候,不知是寬慰還是淒涼,那個活靈活現的木心,滿屋手稿與畫筆的主人,各地讀者口中金句疊出的狡黠長者,為後輩塑造知識於審美的良師,在回憶的文字中不斷閃回,可關於他的種種,第一次,再也無法與之商量了。陳丹青此處落筆,哀傷得節制,用他的話說,「哀傷不難承受,我要試着安頓而難以安頓的,是迎對消失。」

《張岪與木心》作者陳丹青(網上圖片)

何謂迎對消失?也許就像伊朗女作家阿扎爾.納菲西(Azar Nafisi)在《我所緘默的事》中所言,「親人的離世將世界一分為二, 一邊是總會讓我們屈服的陽界,一邊是亦敵亦友的陰界,它不停地召喚着我們,提醒我們失去的一切,打斷我們的正常生活,將那些沉默不語、或倍受忽略的痛楚和快樂一併呈現,我們懷念的不僅是他們的存在,或他們對我們的感覺,而是他們如何讓我們感知自己,如何讓我們感受他們。」

談文論藝:游離的異端

那麼,活着的木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在《張岪與木心》的後半闕,陳丹青以木心之作品、言談、講詩論藝,為我們勾勒了其置身主流之外,游離的異端者的一生。

例如他的代表作《從前慢》:「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唇齒留香,為後人所傳唱,以美學技巧貫穿,不循常理出牌的短詩,是木心最著名的文學成就。「生命是什麼呢?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原諒什麼,誠覺世事實可原諒」、「在粉飾出來的太平,自然並不認同,深諱不露的歹毒,自然每作昭彰」,慣性閱讀之外的新鮮文體,字裏行間攛着靈感火花,時而綿裏藏針,時而華麗雍容,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冷眼旁觀,以幽默戲謔結構一切,連書名都風花雪月得令人神往,《瓊美卡隨想錄》、《哥倫比亞的倒影》、《素履之往》、《魚麗之宴》,信手拈來,舉重若輕,閒筆處處,又一字一句都有講究。

木心的知識結構始於民國,止於動亂的五十年代,早年雖然無緣留洋,而當年的上海本就是西洋文化的假想之地。(Getty Images)

是什麼塑造了木心這般獨此一家的精美與矜持?我們得以管窺他身為作者的成長史: 知識結構始於民國,止於動亂的五十年代,早年雖然無緣留洋,而當年的上海本就是西洋文化的假想之地,24歲藝專學畫,師資有劉海粟、顏文樑、徐悲鴻,木心卻在詩中寫,「平日裏什麼樂子也沒有/除非在街上吃碗餛飩」,他喜歡看米開朗基羅、塞尚和波特萊爾,說他們「味道好」,晚年提起米開朗基羅,他感慨,「米開朗基羅真偉大,教皇交給他一樁事情,他就做成藝術」—有人捨劉海粟、徐悲鴻,而寧可吃碗餛飩嗎?有人把藝術形容成「做事情」嗎?凡此種種,在木心眼中,似無高下之分,看到陳丹青隻身在紐約畫他不喜歡的寫實畫,他說,「你這是打工呀,丹青,不是畫畫。」話雖如此,他也不固執,萬事留三分餘地,因為,「凡事到了要爭起來,就沒意思了。」

故而,陳丹青認為,「木心和他們不相干,當他混在浦東吃餛飩的時候,早已決定做局外人」—局外人木心,一切全靠偏愛,他推崇狂熱、自由、浪漫的酒神精神,用自己的本真去參悟藝術的本真,感知優先於教條,絕無宏大敘述,也因其世界流浪者的身份,拒絕把藝術固定在民族主義的範圍之內來考慮。

他更是絕對自戀的人,苦心雕琢語言的遊戲,紐約家中卻堆滿未洗的碗碟,他自嘲「哪有哈姆雷特天天洗碗的?作孽」,「一個人,多妙,沒有誰打攪我,要上進就上進,要墮落就墮落」。他還是老牌的個人主義者,晚年定居烏鎮,書房命名「述而不作之室」,心願已了又壯志未酬,不見讀者,絕少拋頭露面,其姿態卻並非遺世獨立,他不追求聲譽,但不掩飾他渴望聲譽,他甘於寂寞,但從不標榜清高。

所以,陳丹青寫道:「近年,不少讀者和評家佩服他的淡泊、隱匿、超然世外,那是大誤解。對我來說,他渴望,但是拒絕,他拒絕,同時渴望,那才是他之所以珍貴的理由。」

私人紀念:不絕的詠嘆

在悼念亡父朱西甯的散文《揮別的手勢》中,台灣小說家朱天文說,「所以死亡是什麼呢?是那個虛擬的我宣告獨立存在了,而活人以作品,以記憶,以綿綿不絕的懷念和詠嘆,與其共處,至死方歇。」

陳丹青作品《張岪與木心》(資料圖片)

《張岪與木心》一書,雖明寫木心,在暗處的張岪(陳丹青)卻無處不在,是記憶的修復者,是詠嘆的發起人,是讓木心「虛擬的我」得以成立的基石。事實上,陳丹青的確多年為木心奔走,安頓他的晚年生活,為他在內地出書,端正文學史地位,整理40萬字講稿,建造紀念館,然而,當烏鎮的紀念館遊人如織,一份份手稿都安置妥當,陳丹青最懷念的卻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兩人初識,彼此都籍籍無名,「那陣子無望而嬉笑的日子,最真實,最好玩,電話打過去,老頭子穿着家居的棉背心,給我開門。」

1987年,陳丹青在新買的公寓燒了菜,給木心過生日。那天,他滿60歲,取出筆記本相贈,題下「丙寅二月十四日,予滿甲子,海外孤露,唯丹卿(青)置酒相祝」—光陰輾轉三十三年,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張岪與木心》
作者:陳丹青
出版:香港文學館
出版日期:201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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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於第201期《香港01》周報(2020年2月17日)《《張岪與木心》死亡的序曲與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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