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歐洲1989】探討新自由主義的盛與衰

撰文:陳子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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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1989》(又譯《歐洲自1989》)翻譯自奧地利史學家菲利浦.泰爾(Philipp Ther)的原著《舊大陸的新秩序》(Die Neue Ordnung Auf Dem Alten Kontinent)。泰爾任教於維也納大學東歐史研究所,研究主要覆蓋中東歐近代歷史發展,尤其專精於波蘭及烏克蘭近代史。正如其副題《現代歐洲的關鍵時刻,從冷戰衝突到政治轉型,解述新自由主義之下的舊大陸與新秩序》所述,《歐洲1989》一書集中於探討近代歐洲史上一個重要轉捩點——1989年至1991年之間以蘇聯為首的歐洲共產主義國家「東方集團」在政治上土崩瓦解,為二戰後三十餘年的冷戰閉幕,也使得東西歐得以從鐵幕分隔走向融合。

《歐洲1989》首先介紹了「東方集團」在1989年冷戰終結大變革前的困境,以及其改革上的失敗。這場大變革對於當年的人而言來得相當突然,包括很多西方國家都未預計到共產政權竟然會瓦解得如此之急。然而,泰爾卻憑藉他對東歐史的研究,敏銳地指出「東方集團」的瓦解其實有迹可尋——「東方集團」的共產黨人長久執政,卻又無法給予民眾當初共產主義所許諾的美好社會,因而引發了廣泛的政權合法性危機。不少東歐國家企圖藉着改革修正問題,但無一成功,最終「東方集團」無可避免地土崩瓦解。

泰爾繼而引導出,以美國為首、經濟上的「新自由主義」如何席捲歐洲大陸政治,並在1989年後成為後共產時代「東方集團」國家以至於整個歐洲的發展出路。2008年,美國金融海嘯殃及歐洲,泰爾又再討論了歐洲如何消化危機帶來的各種打擊,以及其時面對的新挑戰。

1989年是近代歐洲史上一個重要轉捩點。(Getty Images)

以歐洲角度看舊大陸的新秩序

泰爾的故事以兩條交錯的線交織而成,一是由始至終以歐洲視野出發。他的故事舞台以東德、波蘭、烏克蘭、羅馬利亞、波羅的海三國等前蘇聯成員國為「主角」,輔以整個歐洲的動向為「配角」,為了解東歐近代史提供了一個方便之門。對於以英、美等英語圈為主流的外語學術界,以及以英、美視野建構的主流「西方」,德語系出身的泰爾及其《歐洲1989》對中文讀者而言,可謂易於錯失的佳作。

貫穿這些「角色」之間的,則是另一條主線——新自由主義。簡單而言,新自由主義是當時以美國為首的經濟先進國家所確立的一套經濟學「信仰」,與傳統自由主義一樣信奉「大市場、小政府」的原則,主張削減公共福利開支、金融和貿易自由化、全面對國際開放,以及國有企業私有化等政策。在美國前總統列根、英國前首相戴卓爾夫人、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等奉行下,新自由主義成為了美、英集團的根本經濟思想,也同時轉化為一套政、經結合的哲學概念。

1989年拉美國家爆發債務危機,美國與拉美國家代表,加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世界銀行等達成了以新自由主義拯救拉美國家經濟的「華盛頓共識」。隨着東歐鐵幕倒台,「華盛頓共識」又再被複製到東歐土地上,最具代表性的是將原來共產主義時代大量的國企私有化的「休克療法」,以及吸引大量外資投資。

泰爾對新自由主義在東歐不同國家的運作嘗試作出一個比較客觀的史學分析。休克療法帶來陣痛後,不少東歐國家都有比較可觀的經濟發展,尤其是九十年代不少「東方集團」國家(包括前東德地區)都錄得雙位數字的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東西歐之間的國民平均GDP也拉近了。

新自由主義成為了美、英集團的根本經濟思想,也同時轉化為一套政、經結合的哲學概念。(Getty Images)

東歐增長背後暗埋陷阱

不過,泰爾毫不留情地指出,在表面的增長之下其實埋藏了不少陷阱。首先是自由經濟加上提倡福利的凱恩斯主義退場,令到貧富不均的問題更為嚴重。

其次,所謂的經濟自由往往是一種金融遊戲——東歐國家向外國借貸又多以兌美元、歐元、瑞士法郎等穩定貨幣作結算,新自由主義運作「良好」時,這些東歐國家的貨幣幣值上升,變相減低了借貸成本,但一旦制度面臨挑戰、本幣幣值急跌,很多東歐國家將會無力償還貸款。

此外,很多投資者只是借外匯市場和股市作投機金融操作,根本沒有動力去投資改善當地實體經濟。2008年,華爾街爆發金融海嘯,大量資金從東歐抽回美國,也令東歐國家貨幣幣值崩潰,引發了整個東歐的信貸危機。除了東歐等「東方集團」外,後來被稱為「歐豬四國」(PIGS)的南歐國家經濟實力較弱,同樣「中招」。現在歐洲還給了這些東、南國家一個非常負面的標籤「你們都是地獄來的豬」(UR all PIGS from HELL,大階字母分別為烏克蘭、羅馬利亞、葡萄牙、意大利、希臘、西班牙、匈牙利、愛沙利亞、拉脫維亞及立陶宛英名的首字母)。

2008年,華爾街爆發金融海嘯,大量資金從東歐抽回美國,也令東歐國家貨幣幣值崩潰,引發了整個東歐的信貸危機。(Getty Images)

《歐洲1989》一書展示出強烈的樸素唯物辨證史觀。雖然從行文間可以看出泰爾一直站在歐盟統一的立場上闡述,例如他對於俄羅斯威脅到歐洲統一極具戒心,並對英國人對歐洲的區隔感到可惜,不過他始終以非常客觀的視野看新自由主義的功與過。他對於東歐實行新自由主義改革的成效抱有疑問,尤其清晰地指出除了波蘭外,幾乎所有東方集團國家在2008年金融海嘯都遭到重創,而貧富懸殊的問題在經濟走下坡時更是顯著。

世界不只一輛成功「列車」

泰爾在文末用了一個生動的「列車」比喻總括全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新自由主義就似一輛象徵了繁榮的列車,包括「東方集團」等一些還未能上車的國家爭相上車。這卡列車愈開愈快,令車上的乘客看不到有其他的路軌可行,而溫度急升令車上的乘客開始脫去稱為「社會福利」的外衣。2008年的金融海嘯令乘客產生了恐慌,最終開始有人想要下車。

新自由主義列車愈來愈偏離原來的方向,歐洲人民將不得不選擇另一輛列車。(Getty Images)

泰爾認為不應將問題都簡單歸咎於新自由主義,而是人們欠缺了自我反思能力。《歐洲1989》的德文原著在2014年出版,當時泰爾認為列車在2008年成功煞停,可以重新上路,只是乘客都不再相信會有美好的未來,而是感到不安甚或憤怒。但在去年推出再版時,泰爾卻一轉結論寫道:「五年後……新自由主義已經出軌。」泰爾認為取而代之的是右派民粹主義,這些想法中有些提倡福利主義,有些像美國總統特朗普一樣,將問題歸咎於移民和全球化貿易。他認為右派的崛起威脅到歐盟的存亡,即使將來左派或自由主義者再度掌握政府,政治上也無法重新執行諸如縮減福利等新自由主義政策,可以說,新自由主義已經成為歷史一部份。

泰爾的講法並不完全合乎現實,即使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但新自由主義仍然是美國經濟思想的根源。特朗普推出減稅刺激經濟、催促聯儲局減息、推倒奧巴馬的醫療改革等都是新自由主義的政策,只是他包上了一層「為美國農民和工人向中國討公道」的外衣罷了。更現實的比喻是很多「乘客」發現新自由主義「列車」可能出軌的問題,他們不理會叫作「美國」的車長及各種國際金融組織「服務員」的勸告,自行下車了。

更重要的是,很多人看到列車並不只有一卡,另一輛寫着「中國模式」的列車不知何時從後方急速接近了新自由主義的列車。長久以來,很多乘客即使不滿,卻認為別無其他選擇,只能不情不願繼續乘坐新主由主義列車。但如今,中國正在鋪設他自己的路軌,而且正在召募眾多發展中國家上車,原本坐在新自由主義車上的乘客開始想轉乘這卡新車,這令車長感到極不高興。

如今,中國正在鋪設他自己的路軌,而且正在召募眾多發展中國家上車,原本坐在新自由主義車上的乘客開始想轉乘這卡新車。(Getty Images)

存續合法性繫於滿足人民所需

新自由主義已失去了必然的光環。正如泰爾所寫道:「歷史並不會走在固定的軌道上。有別於西方的一些知識分子在1989年時所想的那樣,歷史的結局始終是開放的。」值得令人深思的是,1989年大動盪時中國同樣受到衝擊,更釀成六四慘劇,中共一度被認為快將倒台,但三十年後,「中國模式」的列車卻開得其快無比。

怎樣的「列車」才是「正確」,現在難有定論,但正如泰爾所言,無論是當初的共產主義也好,後來的新自由主義也好,其存續的合法性必須建基於其能真正帶來人們所想要的東西。

《歐洲1989:現代歐洲的關鍵時刻,從冷戰衝突到政治轉型,解述新自由主義之下的舊大陸與新秩序》,菲利浦.泰爾(資料圖片)

《歐洲1989》

作者:菲利浦.泰爾(Philipp Ther)

譯者:王榮輝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1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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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於第201期《香港01》周報(2020年2月17日)《《歐洲1989》探討新自由主義的盛與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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