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共鳴美國學潮、也難共情巴勒斯坦:這是曾經「撐香港」的台灣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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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0月爆發的新一輪以巴衝突,正讓美國陷入前所未有的輿論困境,不只聯合國中支持巴勒斯坦建國的票數創新高,美國境內也爆發了大規模反戰學潮,且隨著校方祭出強力手段,學生被毆打逮捕的畫面反覆播送,這股學潮又在其他國家遍地開花。

例如美國隔壁的加拿大,就有卑詩省、多倫多等10所以上大學出現支持巴勒斯坦的營地;在拉美地區,則有阿根廷、巴西、古巴、哥斯大黎加、墨西哥等地大學響應;歐洲除了學潮傳統悠久的法國、長期關注以巴議題的英國外,還有比利時、奧地利、荷蘭、芬蘭、德國、愛爾蘭、西班牙、瑞士等地大學加入;另外美國近年積極布局的印太地區,也有澳洲、新西蘭、日本、韓國、印度、印尼等地大學參與。

整體來說,這波學潮雖在美國遭受鎮壓,卻也激發反戰群體的跨界共鳴,不論是政策上同樣親以色列的歐洲,或是對外政策整體親美的印太地區,都有大學生踴躍參與,更不用說阿拉伯世界。

當然,熱烈與冷眼往往相伴而生。從學潮的地理分布來看,在積極響應的板塊旁,總有難以共情的冷淡地帶,例如東歐國家與位處印太的台灣。後者尤其戲劇化,畢竟從「太陽花」、「撐香港」等過去事件來看,台灣並不缺乏學運能量,也曾因域外衝突產生「共同體」意識,但這些能量與意識這次似乎都無用武之地:面對涉及「種族滅絕」爭議的戰爭,台灣在全球沸騰中冷淡自持;見到美國警察暴力鎮壓反戰大學生,也毫無「撐美國學生」的吶喊。

這種神奇的「有所為有所不為」,背後原因相當值得探究。

2024年5月6日,英國牛津大學有學生搭起帳篷。抗議以色列在加沙的戰爭。(Reuters)

台灣輿論怎麼看以巴衝突

首先觀察台灣面對加沙戰爭的輿論樣態。

平心而論,台灣不是沒有人關注以巴衝突,也有部分民眾持同情巴勒斯坦的立場,只是這些聲音無法形成系統性的憤怒與反抗,而是散落在新聞評論、社群媒體的字裡行間,無法在現實世界形成動員。

再來,相較於同情巴勒斯坦方的「人微言輕」,台灣主流觀點倒是一致且強勁:這是一場「恐怖主義VS反恐行動」的小型區域衝突。所以去年10月哈馬斯閃擊的第一時間,台灣主流輿論首先關注的就是以色列的死傷、人質的安危;以軍攻入加沙後,台灣對衝突的討論反而顯著降低,沒有再追蹤加沙地帶的人道危機,一直到今年4月美國反戰學潮爆發後,輿論才似乎又想起這場衝突。

如果這個現象出現在西方,除部分民眾立場本就如此外,還有許多背景因素可供解讀,包括民眾對「反猶」指責的擔憂、媒體對猶太財團的唯唯諾諾。但這兩點在台灣並不顯著,關鍵就是台灣的文化生成與西方、尤其歐陸不同,台灣過去並不存在針對猶太人的長期仇視,許多民眾甚至不清楚猶太人的歷史,只知道二戰期間發生過猶太大屠殺,是極其慘烈的人道浩劫。但這種認知還不至於讓整個社會「聞納粹色變」,也不至於讓希特拉(Adolf Hitler,又譯希特勒)成為極度禁忌的存在。

2024年5月6日,英國牛津大學有學生搭起帳篷。抗議以色列在加沙的戰爭。(Reuters)

例如2011年台灣軍方舉辦暑期戰鬥營時,就有3名學生出於耍帥心態,穿著納粹黨衛軍軍服來報到,但台灣軍方沒有意識到納粹軍服的敏感性,還為其拍照、放上網站宣傳,結果被以色列駐台辦事處發現後引起軒然大波,最後以台軍向前者致歉、撤下照片作結,學生則在事後無辜表示,自己作為軍事迷「只是喜歡德國軍服」。

不過最經典的還是2016年的新竹光復高中納粹事件:某班師生在全校變裝遊行時扮成納粹進場,不僅學生高舉納粹旗幟,老師還站在紙箱做的戰車中行納粹禮,結果被以色列駐台辦事處強烈抗議。學校雖然立刻致歉,事後卻有各方為學生鳴不平,例如學校時任家長會長就稱「站在孩子的角度想,這起事件是非常單純的,更何況這些東西已經距離我們這麼遙遠,站在家長角度我們認為,我們不是生活在非民主的國度」;燦爛時光東南亞主題書店負責人張正也投書媒體,表示「納粹不是研究、展演的禁區」、「我沒有在演出中看到崇尚殺戮與殘暴的意圖,倒是隨後把光復中學往死裡打的輿論,比較殺氣騰騰。」

從前述事件來看,台灣社會在猶太人、納粹議題上,其實沒有完全浸淫到西方政治正確,卻還是在以巴衝突中直觀同情以色列。這種現象的背後成因,或許在衝突爆發前不容易看出,甚至在衝突爆發之初,也不容易分析理解;但今年4月美國學潮升級後,從網友圍繞「台灣要怎麼反應」的討論來看,倒是可以觀察一二。

而會關注美國學潮、提問「台灣要怎麼做」者,其實本身就處在相對同情巴勒斯坦、共情美國反戰學潮的光譜中,所以才認為台灣「應該要做更多」,而其關注點也在一定程度上關乎台灣的現實處境,「世界各地的知識份子都站出來為巴勒斯坦聲援,台灣在此議題上依舊沉默。若未來台灣遭受同樣被軍事欺壓的處境,是否也希望國際對台灣同樣的沉默?」

2024年5月14日,從以色列南部看去,一架以色列軍用阿帕奇(Apache)直升機向加沙發射導彈。(Reuters)

只是儘管這種問法已經相對符合台灣「政治正確」,多數網友的回覆還是毫不留情,且這股怒氣主要又可分成三大類:堅持反恐、反對站在道德制高點的美國知識份子、現實考量

首先是「堅持反恐」派。這派輿論顧名思義,還是維持衝突之初的既定思維,認為這次衝突就是「恐怖主義VS反恐行動」,不因美國發生反戰學潮而改變。相關論述例如「如果當初哈馬斯不恐攻以色列,巴勒斯坦也不會遭到以色列報復」,甚至還有與俄烏戰爭相比較的版本,例如「反恐是普世價值,是哈馬斯的主動攻擊增加了以色列的正當性,這就是為何台灣人支持烏克蘭遠勝巴勒斯坦」。

平心而論,「恐攻導致報復」的說法或許能解釋這次衝突,卻很難通過歷史這一關。因為哈馬斯同樣可以用類似邏輯主張,如果以色列不強佔巴勒斯坦人土地、系統性對平民濫用暴力、對加沙地帶執行漫長的不人道封鎖,自己也不會對以色列平民發動無差別攻擊。事實上這也是哈馬斯一直以來的敘事,甚至聯合國秘書長也曾隱晦表示,「哈馬斯的攻擊並非發生在真空裡」,問題是這些敘事顯然說服不了「堅持反恐」派,因為後者從一開始就選擇了以色列的視角,把這次事件當成衝突起點,拒絕理解背後的漫長脈絡。

美國時間2024年5月10日,第十次聯合國大會緊急特別會議以143票贊成、9票反對、25票棄權的表決結果通過決議,認定巴勒斯坦國符合《聯合國憲章》規定的聯合國會員國資格,應被接納為聯合國會員國。圖為憤怒的以色列常駐聯合國代表埃丹(Gilad Erdan)將《聯合國憲章》投進小碎紙箱。(Reuters)

再來是「反對站在道德制高點的美國知識份子」這一派。這派輿論的立場較複雜,看起來是要全面顛覆美式話語,其實更大程度是要反對「來自美國的雜音」。例如「站以色列一方就代表邪惡?站巴勒斯坦一方就代表正義?沒必要隨著美國政治正確的風向起舞吧」、「美國的知識份子是有活在某國將導彈對準你,每年恐嚇說要攻打你、留島不留人的環境嗎?」、「我想美國的知識份子站在道德的制高點,當然可以譴責自己的政府,但台灣人不能,台灣甚至還不是國家,然後一堆島民以為中華民國是自己的國家」、「在安全民主穩定的社會環境,要展現高道德的偽善,總是有股星巴克的香味。台灣如果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可以安穩在咖啡店裡喝咖啡聊是非,下場絕對不會比加沙好」。

顯然,上述言論看似在對以巴衝突進行表態,其實大部分說的還是「抗中保台」。當然,不少外於台灣輿論場的人可能會困惑:台海局勢其實並不連動以巴衝突,「反對北京武嚇」跟「支持巴勒斯坦」怎麼會是互斥選項?

不過這種疑惑在觀察第三派「現實考量」的敘事後,應該就能迎刃而解。因為「現實考量」這一派,其實就是說出「反對站在道德制高點的美國知識份子」這派的真心話:「我支持停戰跟支持國家和平,但支持巴勒斯坦的話請問美國政府會把軍備跟金援給台灣嗎?」、「反戰跟反美國政府,只會讓沒讀書的民眾認為,美國好壞、美國賣武器欸,接著就會主張台灣要和平,台灣不要買美國武器」、「呼應反戰只會強化疑美論,讓台灣民眾認為美國是壞人、美國挑起戰爭,最後可能拒絕美國軍售」。

說得更直接,這派的核心論點其實根本無關以巴衝突,而是在陳述他們認知中的美台關係:台灣要獨立、要有「抗中保台」的能量,就只有親美這個選項;而美國政府這次明顯支持以色列,所以就算反戰示威有理,台灣也絕不能因為一時的理念共鳴而得罪美國政府。

從這裡回看前三派的輿論取態,一切便明朗起來:「堅持反恐」派看似聚焦以巴衝突、不論及「台灣必須親美」的地緣議題,其實是從一開始就接受了美國背書的以色列官方敘事,在潛意識中臨摹「不反美」的忠誠姿態;而「反對站在道德制高點的美國知識份子」派則相當虛偽,因為這群人的真心話明明是「現實考量」派的核心論述,卻總是迂迴前進、顧左右而言他,滿嘴嘲諷聲援反戰者是「展現高道德的偽善,總是有股星巴克的香味」,卻沒有覺察自己才是笨拙滑稽地附庸風雅;與這派人相比,「現實考量」派的說法雖粗暴且直接,卻至少快人快語、不矯揉造作。

圖為2024年5月6日,以色列進行襲擊後,加沙地帶南部拉法地區一處冒出濃煙。(Reuters)

台灣的「反戰」不能越過「唯美是從」

而從台灣對以巴衝突的主流輿論出發,許多以前被認為「雙標」的態度也都有了解釋。

例如早在俄烏戰爭爆發前,台灣就有研究俄羅斯的學者感嘆:從自身處境出發,台灣應該更同情被壓迫的頓巴斯才對,為何反而站在烏克蘭政府一方?類似疑問也能貫通到這次以巴戰爭,部分同情巴勒斯坦者同樣發出大哉問:台灣人為何無法共情巴勒斯坦的建國夢?為何要站在作為壓迫者的以色列這邊?

無獨有偶,過去香港反修例騷亂期間,台灣主流輿論同樣高喊「撐香港」,一副香港將被血洗屠城的末日倒數,台灣校園還出現不少聲援香港的「連儂牆」(Lennon Wall),「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標語更是隨處可見;但面對這次比香港騷亂嚴重千萬倍的加沙人道浩劫,台灣主流輿論卻集體噤聲,看到美國大學生被警方暴力鎮壓、教授被無理解聘、校長被逼下台,也沒有人喊出「撐美國學生」,更沒有一個校園出現聲援這場學潮的標語,少數輿論也只能感嘆:當年面對香港的「反政府示威」,台灣全島高呼要「撐香港」,怎麼這次發生在美國就裝聾作啞?

坦白說在筆者看來,前面這些凸顯台灣「雙標」的案例,其實恰恰證明了台灣的「前後一致」:對一心親美、不敢反美的主流輿論來說,凡是美國支持的,自己就要跟隨;凡是美國反對的,自己就算同情也不能太明顯,且最好跟著批評。

圖為2024年4月28日在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舉行的支持加沙巴勒斯坦人的示威活動,一名親以色列的示威者站在保安人員對面。(Reuters)

正因在前面提到的三場衝突中,台灣主流輿論都義無反顧追隨了美國政府的敘事,在香港反修例騷亂時強烈反中,在俄烏戰爭中積極聲援烏克蘭,在加沙戰爭中同情以色列,這才導致所謂「雙標」行為的層出不窮:前一秒還譴責俄羅斯在烏克蘭轟炸平民,下一秒看到以色列轟炸加沙,就一副「反恐行動很正常」的表情;前幾年還高喊要「撐香港」,現在看到美國大學生被警察暴力電擊,就口出「美國畢竟是講秩序的國家」,實在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而台灣這種面對衝突的「有所為有所不為」,與其說是真的關心國際議題,不如說是為了不斷確認、鞏固與美國的主從關係。只不過「唯美是從」會被暴露到什麼程度,用什麼樣的姿態暴露,很大程度還是取決於台灣本土脈絡。

其中,對香港反修例騷亂的聲援堪稱經典,因為這場衝突調動了中美博弈、抗中保台這兩種台灣最熟悉的敘事,且又剛好遇上2020年大選,基本上台灣民眾不需要了解什麼背景知識,只要觀看媒體報道、名嘴評論、KOL的社群分享、政治人物的公開發言,立刻就能自動代入情境,且真心認為自己是在與全數香港人同情共感,要反抗同一個敵人。基本上在這個案例中,「唯美是從」的機制暴露得並不明顯,因為社會的集體憤怒實在太「渾然天成」,自然到看不出動員機制。

4月28日,在美國加州洛杉磯市的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支持加沙巴勒斯坦人的抗議者與親以色列的反抗議者在示威活動中發生衝突。(Reuters)

而俄烏戰爭距離台灣較遙遠,一般民眾其實不太了解兩國的歷史糾結,許多人甚至不知道烏克蘭發生過顏色革命,不過最後還是形成了對烏克蘭的大規模聲援,背後機制除了「唯美是從」的單純召喚外,還是因為多數人在這個機制下,產生了對於「抗中保台」的情境臨摹,也就是把烏克蘭想像成東歐的台灣,把俄羅斯想像成東歐的中國,尤其中俄關係近年又不斷升溫,更讓這些人認為:「抗俄保烏」等於「抗中保台」,反對俄羅斯就是反對「中俄邪惡軸心」,至於頓巴斯衝突等前塵往事,自己既然不理解、想必也是不重要。

而加沙戰爭則直接暴露「唯美是從」這一機制的作用。原因在於,多數台灣人並不了解中東局勢,且以巴衝突實在太難與「抗中保台」產生連結,雖說少數台灣親美輿論曾在衝突之初,嘗試要把哈馬斯與其背後勢力類比為中國,把以色列類比為台灣,形塑「全中東都在打壓以色列、以色列好可憐就像台灣」的敘事,但這種說法實在太難服眾,因為衝突爆發後連續數月,被屠殺血洗的都是巴勒斯坦人。

所以台灣主流輿論最終只能走向以下的自我說服:為什麼以色列殺人有理?因為他們在反恐;而當這種說法經過這幾個月的屠殺,已經開始站不住腳,新的自我說服又出現:為什麼就算以色列殺人無理,我們也不能反對?因為台灣要靠美國,而美國這次支持以色列。

2024年3月25日,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Antonio Guterres)在訪問約旦時表示,聯合國安理會要求加沙停火的協議必須得到執行。(Reuters)

在這種架構的框限下,台灣主流輿論自然形成了「以美國政府標準為標準」的人命衡量機制:某些民族的命更高貴,某些民族的命就注定更低賤。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前21個月,導致超過1萬名平民死亡、18,500人受傷,就是「戰爭罪」與「種族滅絕」;以色列進攻加沙100天,導致25,490人死亡、63,354人受傷,且70%的傷亡者是婦女與孩童,加沙地帶留下的瓦礫需要至少14年才能清除完畢,就是正常「反恐行動」。

而這種看對象的「團結」、看地點的「反戰」、看情況的「聲援」,或許能讓部分政治人物趁機樹立人設、擦亮「道德光環」,但其行動一不來自對衝突背景的了解、二不來自對共同體意識的真正關懷、三不來自對人間苦難的悲憫,所以也往往雷聲大雨點小、對議題用過就丟。例如蔡政府雖在2019年狂蹭香港反修例騷亂,卻在事後始終避談黃之鋒等人千呼萬喚的《難民法》;至於民間情緒,其或許在騷亂當下真的同仇敵愾,但事後論及「該給來台港人多少公共資源」時,又開始支支吾吾。

說到底,從香港騷亂、俄烏戰爭到以巴衝突,台灣主流輿論的選擇性聲援、間歇性憤慨,除了政治人物出於選票私利的推波助瀾,其實更多還是社會集體被美國精神殖民下,出於地緣考量的情境式表演,也就是潛意識中先確認了自己該怎麼做才符合美國政府需求,接著才在安全領域內盡情表現。

因此如果有人疑問,為何台灣主流輿論會同情被侵略的烏克蘭、會高喊要「撐香港」,但就是無法共情巴勒斯坦的建國夢、也無法共鳴美國學潮?其實倒也不用過度認真,因為台灣主流輿論看似「雙標」,其實從頭到尾「只有一標」:所謂「反戰」,就是只反美國也反對的戰爭;所謂「撐XX」,也是只撐美國暫時需要的對象。至於其他的,等你們也被美國政府接受,自然就能有同樣待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