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龍的二十年、二十年、二十年

撰文:陳奕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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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

12月30日的那場會議,四十年來被說過不知多少遍。

那是一個星期日的晚上,地點在武吉知馬陳慶炎的家。這位當時的新加坡財政部長請來了內閣部長級的吳作棟、王鼎昌、丹那巴南、麥馬德、賈古瑪、楊林豐,政務部長級的李玉全、鄭永順、阮順美、莊日昆,以及八日前剛贏得議席、將要進入國會的李顯龍。

在那場大選中,人民行動黨得票率下跌了超過一成,首次在大選中輸掉兩席。雖說他們仍然得到六成半選民支持,惹耶勒南和詹時中兩名反對派在總數79席的國會中亦不可能起什麼作用,不過新人事、新作風已是人民行動黨核心成員的共識。

陳慶炎家的那場會議亦正是要討論在副總理吳慶瑞和拉惹勒南卸任之後,他們這班30後、40後的第二梯隊中應該由誰來接捧。(李顯龍是當中唯一的50後,彼時年僅32歲。)

身兼財政部長和貿易及工業部長的陳慶炎表明沒有興趣接任,國防部長吳作棟於是成為眾望所歸,搭配身兼人民行動黨主席的王鼎昌作為第二副總理。

雖然根據《人民行動黨歷史》作者薩稀賈古瑪翻查的政府檔案,吳作棟在前一天,亦即是12月29日向李光耀提交的新內閣名單中已位列第一副總理,但那場陳慶炎、吳作棟、丹那巴南他們後來皆曾提及的會議,至少也確認了黨內新一代對吳作棟的支持,包括李顯龍。

「我同作棟共事過,也很願意支持他。」李顯龍原本在新加坡武裝部隊任職,是隊中最年輕的准將。由於妻子黃名揚兩年前才不幸離世,留下年幼的一女一子,據說當時李顯龍還未有心情從政,是在吳作棟力勸之下才決定參選。這位國防部長除了賞識李顯龍的能力之外,亦提到因為當屆大選的新梯隊眾多,如果李顯龍未來成為這一代人的領導,在當時、而非等下一屆才參選將會得到更大支持。

於是,李顯龍的履歷交到拉惹勒南、林金山等黨內大老面前——1970年總統獎學金、1971年新加坡武裝部隊獎學金、1974年劍橋大學數學系畢業兼計算機科學文憑、1980年哈佛大學甘迺迪政府學院公共行政碩士。二十年的時間,由剛升上公教高中、在種族騷亂中不知如何回家的少年人,到成家立室、能夠獨當一面的准將。

PAP Rally for the 1984 General Elections at Fullerton Square. (Ministry of Information and the Arts Collection, courtesy of National Archives of Singapore)

不論是吳作棟在《吳作棟傳》,抑或李光耀在《從第三世界到第一世界》,都喜歡強調人民行動黨讓李顯龍從政並非因為他是李光耀之子,而是因為他的能力出眾。

當然,李顯龍之所以能力出眾,也與他的父親是李光耀不無關係。成長於信奉精英主義的家庭,李顯龍不但自小要學習華文、英文、馬來文,還曾經涉獵俄文。能夠成為第一屆總統獎學金得主、第一屆新加坡武裝部隊獎學金得主,同樣少不了悉心規劃。但無可否認,不是所有自小接受栽培的人,長大後就能夠得到大學教授的肯定、有能力攻讀數學博士,甚至只是在哈佛大學待了一年,就可以跟經濟學家合撰論文,發表在頂級的學術期刊。

沒有成為數學家,也沒有成為經濟學家,李顯龍在1985年1月就任兩個部門的政務部長。在國防部跟隨的是吳作棟,在貿工部的上司則是剛好也是一位數學博士的陳慶炎。

2004年

「我受恩於吳作棟。我原沒有打算從政或成為總理,但他把我帶了進來。他引導我、支持我,尤其是我作為他副總理的這十四年。從政以來,政治耗費了我所有的精力和能力。」

——在十天前剛接任總理的李顯龍,8月22日首次在國慶群眾大會演說。

雖然早在踏入政壇那一天開始,李顯龍就被視為將來的國家領導人。他做了政務部長僅兩年之後已經「坐正」貿工部長,再兩年之後進入人民行動黨中委會,又再兩年之後超越第二副總理王鼎昌,成為吳作棟新政府的第一副總理。不過又再兩年之後,李顯龍確診淋巴瘤並要接受化療,不得不花時間休養身體,把兼任的貿工部長一位交給別人。

直到1996年完全康復,又平息了折扣買樓的玉納園風波,李顯龍的接班安排重回正軌。他在1998年和2001年從胡賜道手中先後接過金融管理局和財政部的重任,2002年又領導新加坡經濟檢討委員會,探討國家在廿一世紀的經濟發展路向。

吳作棟最終不是「暖席者」。李顯龍2004年接任總理之時,在第一副總理的位置上已經待了十四年,

「有人跟我說,『別提出來,這是你第一次大會演說,這樣很危險』,但我還是要這麼做。」李顯龍的第一次年度演說,第一個提出的重要議題就是開放賭場。「如果我們想吸引更多旅客,人數倍增,我們不是希望他們來新加坡只為了賭,但如果賭是他們想做的事情之一,那麼也許我們應該找某個方法,容許他們在新加坡這樣做。如果在十年內旅客能夠增加一倍,我認為我們應該考慮一下。」

李光耀和吳作棟都曾經誓言旦旦新加坡絕不興建賭場,李顯龍卻花了大半年時間排除眾議,決定在聖淘沙和濱海灣各起一個包括賭場在內的綜合度假村。

「旅客1991年平均在新加坡停留四天,現在只逗留三天。相反,他們平均在香港停留四天,在倫敦五天,紐約接近一個星期。」李顯龍交代興建賭場的時候說。「香港迪士尼樂園即將開幕,並計劃在西九龍建造新的文化區⋯⋯如果我們不改變,二十年後我們會是怎樣光境?再吸引不到遊客還是次要,但如果我們成為一潭死水,只是亞洲其中一個普通城市,而不是區內的國際大都會,那麼許多好工都會消失,所有新加坡人都會受其惡果。」

賭場落成之後,新加坡又成功爭取一級方程式賽車在濱海灣舉辦,打造全球首個夜間賽事,以及環球影城落戶聖淘沙,成為亞洲區內大阪以外的唯一選址。

李顯龍任內幾次換閣,貿工部長卻一直都是林勛強,不會沒有原因。

「你在過去十四年來一直領導貿易和工業部,制定經濟策略,以在不確定的全球環境中增強韌性並維持增長。」林勛強2018年卸任時,李顯龍如此寫給他。「在第三代部長中,我認識你的時間最長,有四十多年了。我們是劍橋的同代人,一起投身公職,並在多個崗位上合作。」

1973年英國留學時期,李顯龍與林勛強、楊榮文等同遊湖區。(《榕樹下的沉思:楊榮文言論集》)

李顯龍在劍橋大學的第三年,林勛強——還有楊榮文——同樣拿着獎學金到埗,讀的是工程學。這兩個同代人後來同樣到哈佛進修,同樣退伍從政,同樣成為第三代領導層,在李顯龍接任總理後一個掌貿工部,一個管外交部。

楊榮文隨着2011年敗選而卸任外交部長,林勛強在2018年也以64歲之齡離開貿工部。唯有李顯龍一直留到2024年,才終於放心退下來。

2024年

「期待交棒。我們為此已經準備多時,現在一切準備就緒。」卸任總理前最後一次接受傳媒訪問,李顯龍第一句就這樣說。

如果由2016年在國慶群眾大會表示「在下屆大選後不久,繼任人必須準備好接替我」計起,李顯龍準備了交棒已經八年。

人民行動黨第四代團隊推舉出王瑞杰之後,李顯龍原本打算在2022年讓出位置,那時他會是70歲。王瑞杰作為萊佛士書院舊生、劍橋經濟學畢業、哈佛公共行政碩士,是典型的政治精英。但一場新冠疫情突如其來,李顯龍決定押後交棒,不知要等待到何時的王瑞杰亦因而放棄接班,改由70後的黃循財上位。

李顯龍政府的防疫工作不但得到新加坡人的認同,在國際社會上堪稱模範生,體現了他們由上而下、高效管治的優勢。然而,外籍勞工在疫情中首當其衝,令人無法不想起小印度外勞騷亂折射出的社會不平等。社會學者張優遠的《不平等的樣貌》一紙風行,正因為其戳破了新加坡的繁榮神話。

李顯龍執政這二十年,新加坡的經濟規模由全球排43到現在排33,人均生產總值當年剛爬過香港的第32到現在攀升到超越了美國的第9位。借用張優遠的說法,中產認為正常的新加坡模式就是「念書、取得文憑、找到好工作、存公積金、認識結婚對象、排隊申請購買組屋、每月把一部分薪水轉到公積金帳戶支付房貸、登記結婚、舉行婚禮、搬進組屋、生兩到三個孩子、照顧年邁的雙親」。但另一個版本、同樣真實的新加坡故事是,「空間太小,父母和孩子必須睡在同一間臥室;擔心自己流落街頭;每個月到了某個時間點就開始透支;居住環境過度密集,導致垃圾和臭蟲成為揮之不去的問題;主要的娛樂是看電視」。

所以李顯揚批評李顯龍保留歐思禮路38號的李光耀故居,是家事,但他加入陳清木成立的前進黨、指責人民行動黨只服務精英階層,就是新加坡的事。何晶已經從淡馬錫退了下來,李鴻毅完全沒有從政打算,時間證明了李顯龍沒有建立王朝政權。不過沒有王朝的社會,不代表沒有貴族與平民之分,只是貴族換上「精英」之名,讀名校、拿獎學金、留學英美。

唯才主義一直被新加坡奉為圭臬,以為成功之道。但來到第四代、第五代人,社會愈來愈擔心那成為了只有少數精英才可以脫穎而出的遊戲規則,階級走向僵化。「誰不希望自己是聰明的人?誰不希望什麼都能一百分?」,是即將上映的《小孩不笨3》提出的問題。

2024年5月15日,黃循財在新加坡總統府宣誓就任新加坡第四任總理,並與卸任的李顯龍握手。(REUTERS/Edgar Su/Pool)

在卸任前的最後訪問,李顯龍用這幾句話來結束:「我並沒有試着跑得比其他人更快。我試着讓每個人都和我一起跑步。我認為我們確實有些成績。」

這二十年來,新加坡無疑向前走了很遠,Google、Facebook、Dyson一個個被吸引而來,與香港的瑜亮之爭彷彿望到終點。在李氏這個政治世家終於落幕之時,第一次由不是名校出身的傳統精英接任總理,也是另一個角度讓我們觀察這個小紅點走了多遠,或者會走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