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猶太主義.上】在德國,尋找「隱藏」的猶太人

撰文:毛詠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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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在歐洲誰都喜愛柏林。柏林是歐洲不折不扣的歷史文化重心:從納粹政權與二戰痕跡到冷戰期間分成東西柏林,再到留下的圍牆變成了藝術走廊。滄桑之美不因歲月流失,自由在時代夾縫裏滋長。在街上看見自由奔放的塗鴉訴說着信念,紀念碑與博物館承載着歷史。在世人眼中,這裏象徵着對立瓦解,和平共融。諷刺的是,這城裏卻有一群人要隱藏自己的身份……他們是猶太人。

在納粹大屠殺發生之前,柏林的猶太人口有16萬,現時只剩約兩萬人,佔全市300萬人口的0.6%,屬於少數族裔,但已是全德國最大的猶太社群。58歲的Sigmount Konigsberg從事對抗「反猶太主義」工作,他形容自己是少數留在德國的猶太人,他父母來自波蘭,母親是德國貝爾根-貝爾森(Bergen-Belsen)集中營的生還者,其後認識了他同為大屠殺生還者的父親,兩人定居德國西部並誕下了他。

筆者與Sigmount相約在柏林的新猶太會堂(Stiftung Neue Synagogue in Berlin)見面。他來柏林上大學時是1986年,那時冷戰還未結束,柏林感覺更似鄉村,生活艱苦。他自大學時期已參與對抗反猶太主義的工作,兩年前他開始擔任柏林猶太社區(反猶太主義問題)委員。在這裏的日常工作主要是處理反猶太求助個案,為受害者提供各類型援助,他笑言這是一份24小時的工作。

柏林擁有兩萬猶太人口,所剩猶太教堂不多,新猶太會堂為主要之一。(毛詠琪攝)

工作太忙碌,應該不算是一個好現象。Sigmount說近年的反猶太個案的確有增加趨勢。喝着凍咖啡,他輕描淡寫地說出身邊的幾個例子—有學生對猶太人同學表示:「我不會跟你玩,因為猶太人殺人。」;有猶太人在街上被人揮拳打臉;他兒子的朋友近日也遭受校園欺凌,一名17歲女同學更對他說:「希特拉是個好人,因為他殺死了600萬猶太人。」

歲月淡化惡行 希特拉影子不散

為什麼在德國人眼中,希特拉竟是一個「好人」?歷史研究指出,年輕時的希特拉並沒呈現反猶太傾向,但德國於一戰戰敗後陷於經濟蕭條:破產、通貨膨脹、高失業率、戰爭引致的傷患和疾病……希特拉領導的納粹黨把國家戰敗及積弱歸咎於國內的猶太社群,逐步深化對猶太人的迫害行為:由法律上貶低他們為二等公民,剝奪權益及財產,暴力迫使他們離開,以至有系統地進行大規模屠殺。

德國反猶太問題專員近日呼籲猶太人不要戴着小圓帽外出,以免人身安全受威脅。(Getty Images)

對於納粹屠殺猶太人這段歷史,德國以至整個歐洲社會在過往數十年都是黑白分明,現今的德國法律亦明文禁止一切有關納粹的崇拜。對於反猶太主義,德國社會總是戰戰兢兢的,但隨着歷史章節遠去,痕跡也可能隨歲月淡化。至少,有中學生隨隨便便會說「希特拉是個好人」,已是一個警號,意味新納粹主義近年在歐洲迅速崛起。

在今年5月初公布的一項民調結果顯示,58%的奧地利人相信類似猶太大屠殺的事件會在歐洲再發生。前年在美國進行的同類民調,亦有逾半美國人擔心大屠殺會再出現。

他們戴上大衛星頸鏈,但都會收藏於衣服下。戴猶太小圓帽(kippah)的話,就會以棒球帽遮蓋着。
集中營遺址吸引大量人士參觀,但遺憾反猶太主義在歐洲有復辟之勢。(毛詠琪攝)

自小無奈學習 別公開猶太身份七十年後的今日,德國的猶太人依然不敢向人透露自己的血統,自小就學習不會隨便公開猶太身份,這份恐懼感也許深入血液。「他們戴上大衛星頸鏈,但都會收藏於衣服下。戴猶太小圓帽(kippah)的話,就會以棒球帽遮蓋着。」 Sigmount說,一直以來很多德國猶太人都會隱藏猶太裔身份,也不會告訴別人,只有家人與最親密的朋友才會知道。就算猶太青少年,如今亦面對類似情況,不知應否公開種族身份。「當家長為子女報考中學時,校長們通常都會建議學生在校內不要展示或透露猶太人身份。」Sigmount指,德國教師普遍都對反猶太問題反應遲緩,就算學生之間發生糾紛,也只當成一般欺凌。

Sigmount日常處理大批反猶太主義求助個案,有感德國近年情況正在惡化。(毛詠琪攝)

這份恐懼並非來自歷史,卻是來自眼前的威脅。德國反猶太主義監察組織RIAS調查報告顯示,2018年在柏林針對猶太人的暴力行為,比前年增加了150%,其中,人身襲擊的個案由18宗增加至48宗。德國2015年起接收大批來自敘利亞、阿富汗等中東地區的穆斯林難民,導致極右的另類選擇黨(AfD)冒起,而主打反移民立場的AfD更自2017年底成為國會裏的最大反對黨。除了針對穆斯林,AfD領袖及黨員都曾發表淡化屠殺猶太人的言論,其中元老級領袖Alexander Gauland便指大屠殺是「德國逾千年光輝歷史之中的一坨雀屎」;該黨另一政客Bjoern Hoecke則形容柏林的「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是「恥辱紀念碑」。

今年5月,德國聯邦政府負責打擊反猶太主義專員Felix Klein公開警告,猶太人戴上傳統小圓帽,恐會帶來危險。有數字顯示,德國去年的反猶太人罪行比前一年增加了兩成,而據內政部統計,九成案例涉及極右份子。

Sigmount指出,德國的反猶太主義從未消失過,只是舊酒新瓶(same content, new wrapping),例如德國近年盛傳一句說話「以色列殺害孩子」(Kindermörder Israel),這失實說法都是來自一些德國中年人士的演釋,追溯的是13世紀猶太人被指控殺害基督徒小孩以祭祀。

相比起天主教堂,猶太教堂數目很少,前來的信徒亦不多。 (毛詠琪攝)

他認為,德國近年反猶太情緒加劇,首先是源於2012年德國一場有關*宗教割禮的爭議;其次是互聯網及社交平台興起,助長了反猶太情緒更易散播;第三是,極右的另類選擇黨冒起,他們雖然沒開宗明義地表示,實際上仍是反猶太的。

*注解:2012年,一名4歲穆斯林男童被父母帶到醫院割包皮,手術後出現流血不止的情況,被揭發男童父母在宗教團體壓力下,讓兒子接受割禮。及後,科隆地方法院以保障「保全身體髮膚」的權利為由,禁止對孩童進行割禮,惹起猶太及穆斯林社群不滿。同年底,德國聯邦眾議院通過法律,賦予父母讓男孩接受割禮的權利。

柏林猶太人博物館擺設多項跟大屠殺歷史相關的裝置藝術,感覺沉重。(毛詠琪攝)

極右主義亦於社區之中瀰漫。2017年底一段影片在網上熱傳,內容是一名以色列男子被反猶太主義者挑釁的過程。時年36歲的Yorai Feinberg在其位於柏林的以色列餐館外抽煙,遭一名路過中年漢出言挑釁,斥責以色列人向巴勒斯坦人發動戰爭,「滾出這裏,這裏是我的祖國,你沒有祖國。十年之內,你就會面臨清算,你也不會再活着。」當Feinberg走向一輛警車求助時,中年漢甚至對着旁人的手機鏡頭說:「沒有人會保護你的,你們全部滾回你們愚蠢的毒氣室去,沒有人想收留你們。」該影片傳出後,身為受害者的Feinberg反被「起底」,收到大量反猶太主義者的惡意留言,而該名中年漢事後被控以煽動罪(sedition),也證實與極端組織無任何連繫,只是普通人一名。

Yorai Feinberg在餐廳外受到反猶太主義者騷擾,事件在社會上引起關注。(Getty Images)

這類個案的涉事者通常會被標籤為極右份子,然而,Sigmount向筆者提到,最暴力的反猶太人行為卻是來自穆斯林。那些五六年前初到貴境的穆斯林,有部份人不太適應德國社會文化,德國人也不太接受他們,一些年輕而憤怒的移民遂遷怒於猶太人,或指控猶太人殺害他們的人民,「仇恨背後並沒有合邏輯的原因,它只是一個逃避現實的簡單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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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錄自第172期《香港01》周報(2019年7月22日),文章原題為《我在德國尋找隱藏的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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