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歐洲尋訪難民】前往雅典的偷渡者 偽證件背後的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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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柏林後,坐飛機到雅典與夥伴們會合,當晚隨即坐通宵船前往歐洲難民危機最前線Lesvos 。
這裏離希臘本土十多小時船程,卻離土耳其大陸僅20公里,多年來也是人們走難到歐洲的熱門地點,
2015年歐洲一半的難民都是在這裏登陸,可這裏面積僅如香港,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上回講到:難民也分白與黑 歧視中的歧視】

寧靜的小島。
Lesvos,距離希臘本土十多小時船程,卻離土耳其大陸僅20公里,多年來也是人們走難到歐洲的熱門地點。

文:羈城

我們在第二天中午到埗,小島遠比想像中平靜,原以為該處一片混亂,怎料卻來到了一個極美極平靜的海灣,表面上與一般小島無異,可依然能從中嗅出一點不尋常的氣息。

還未靠岸,在船上離遠便望到島上泊了一艘鮮紅色醒目的救援船,旁邊還有幾艘小型炮艇,炮艇上有一男子在擦拭船上小炮,甚至連英國邊境部隊(Border Force)的艦隻也靠在碼頭,我作夢也沒有想過,人生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軍艦竟然是在希臘一個隱世小島。此外,島上軍警不尋常地多,甚至偶有軍車出現。

英國邊境部隊(Border Force)

我們原本聯絡了小島北面的一間NGO,怎料由於該處太過偏遠,每天只有一班車往返。更不幸的是,我們到達時是星期天,而小島在星期天幾乎是一座死城,連巴士也不會開。我們無法前往,只能臨時租住旅館,在城中逛着。

小島上滿街都是中東人臉孔,每個人背後都有一段足以寫成電影,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們原打算沿着海岸線到最近的難民營走走,海邊風景甚佳,海水清澈見底,在數百米長的石灘上,有十數人分散在不同地方休息、游泳,我們正猜想他們是不是難民,怎知站了一會,便有人主動向我們打招呼。他們是兩個棕皮膚男子,一人在海上浮沉,另一人靠着乘涼。

據這段時間的經驗所得,西亞/中東人一般比較熱情,即使與陌生人也會打招呼。也許是因為我們是當地少見的黃種人,他們對我們更感興趣,問我們從那裏來,我們說香港。他們則是巴基斯坦人。

就這樣,故事從我們在海邊遇到的第一個人開始,當時誰也不會料到一場偶遇竟能引申出這麼一段經歷。

巴基斯坦到挪威 萬里長征

巴基斯坦人似乎對香港以至中國印象都頗不錯,認為它是個和平且沒有什麼歧視的城市。而且他們好像總有一個半個朋友在香港,香港在這些人心中的地位,似乎比我們想像中高。

「我叫 Amir,旁邊是我的朋友。」

靠在海堤上的那個男子開始說話,由於只有他會英語,我們都是跟他談話為主。

「我今年27歲, 1989年出生,曾經在沙特阿拉伯工作。」

他的背景也是一個十分典型的難民,因家鄉受塔利班影響而離鄉別井求生活,他來的路線也跟一般人大同小異,從巴基斯坦出發,到伊朗,再到土耳其橫過愛琴海到達Lesvos。

「我在這裏五個月了,住在Moria難民營中,離這裏9公里,走路要走兩個小時,反正無事做,便到這裏來游水。」

Moria難民營是當地最大的難民營,由歐盟及希臘政府合作建立,亦是整個難民危機中最重要的地方之一,Google一下可找到它的大量資料。

Moria 難民營內

難民因為不能工作,大多無所事事,只能在城市周圍閒逛,其實他們也很無聊。

談到一半時,有兩位來自羅馬尼亞的傳教士過來傳教,給了他一本阿拉伯文聖經,他隨手翻了一下,似乎沒有特別留意。而那兩位傳教士也頗hea, 說了兩句便走了,我們繼續談了起來。

Lesvos小島雖美,卻只是他們的中轉站,他們的最終目的地多是德國等歐洲大國。一問之下,果然如是。

「我想前往挪威,我的老婆兒子都在那裏。那時因為我申請不了證件所以不能一起過去,我現在是去找他們。我在沙特阿拉伯打過黑工,年薪8,000歐元(大約75,000港元)。我們都是非法過來,要坐的那些船很貴,一程便要500歐元(4,500港元)。」

說着,他拿了一些文件給我們看,其中一份是他在Lesvos的居留證明,另一份全是希臘文,看不懂,用Google Translate即時翻譯之下,勉強知道那是他們上岸時要遵守的規矩。我問:「他們會給你金錢和食物嗎?」

「在這裏很少,但我有一個朋友在意大利工作,他會寄錢給我。這裏的消費太高,一會兒便把錢花掉。」
上岸文件

他用一個殘破的密實袋裝着一堆證件和文件,從中取出一張匯款單給我們看,上面寫着100歐滙到他的手中。

說實話,他的英文實在不太好,只能勉強用短句和單字溝通,較複雜的事要重複數次才能勉強明白大意。

識不到三小時 為情誼搶着付錢

與其艱難對答,倒不如找些事情做做,恰好,他正想回到碼頭,我們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去了。

由於溝通不良,我們跟着他在海港邊轉來轉去,沿路有不少人在釣魚,當中很多是中東臉孔。我們看見碼頭有很多很肥美很大條的魚,便請他幫忙問在哪裏有漁具賣,他和漁人對答了一輪,拉着我們走到附近的一間商店。

我們選定了一套漁具,他隨即在口袋摸出數元希望幫我們付,我們當然不許,爭持了一段時間,還是我們自己付了。這時,我們才剛剛認識了不到三個小時。

他似乎是這裏的大佬,路過不少人都會主動跟他打招呼,一路上亦頗照顧我們。這些日子下來,見過的難民不少,但像他那樣有霸氣,搶着付錢的,還是第一次見。買完漁具後,我們繼續前往碼頭。

我們跟着他到碼頭,他給了船票我們看,才知道他打算今晚(即兩小時後)坐船回到雅典,誰料到,背後原來另有內情。

我們在碼頭邊閑聊着,這時有兩個應是他同鄉走了過來,Amir隨即跟他們談了起來,神色凝重。

「你知道嗎,上船需要身份證明,但我的證是假的。」

他展示一份粉紅色證明文件給我們,上面寫着政治庇護證明(political asylum)。出生日期上寫着1980年1月1日,當然,這是假的。證件上有數個資料,包括他的相片、姓名、出生日期、國籍、雙親姓名。當中只有相片和國籍是真。

不知怎地,難民都喜稱自己在1月1日出生,但隨便編一個其他日子不是更容易不令人起疑,蒙混過關嗎?

「我只能在小島上居留,不能離開它到歐洲大陸。因此我用了200歐買這個證明,好讓我能再到其他地方,但這樣再加上50歐船票,便用去了250歐。」

「為何你不用合法途徑取得這個證明呢?」

「我也想呀,可是我不是敘利亞人,巴基斯坦人很難申請證明。今天共有13個巴基斯坦人闖關,三個成功,十個失敗。我現在的心扑通扑通的跳。到了雅典後,事情便好辦得多,我能自由流動去找我的妻兒。」

我回想起以前遇見Ahmad的經歷,問他:「為何你不冒充自己是敘利亞人呢?」

(詳看Ahmad的故事:《難民=低等?香港大學生與歐洲難民訪談記》)

「我們樣貌不同啊,敘利亞人是白人,我不是,一眼便看出我們的分別。」

「如果你被抓到會怎樣呢?」

「事實上他們也不能拿我怎樣,我會被拘捕,然後送返難民營。那麼我再過一段時間再來便好了,而是又要多付250歐。現在還早,8:00的船,我7:40才上去。」

說着說着,我們開始肚餓,他帶我們到附近一間賣三文治的店舖,我們買了一份給自己,同時生怕他在接下來十多小時的通宵船程沒有東西吃,便也買了一份給他。誰知,大佬果然是大佬,他堅決不受,卻給了一直跟着他的那位朋友。

巧遇中國偷渡者 道出難民危機另一面

回到碼頭,此時旁邊有個亞洲人,約莫30來歲,腳踏電單車,我們在島上幾乎沒有見過東方人面孔,好奇之下問他從那裏來,他說中國。

為免麻煩及保障自己,我們都自稱是旅行者,在各地渡假,只是碰巧遇見難民跟他們聊聊天。尤其是早已聽聞該島因難民而大受影響,居民意見分歧,更是不敢表明身分。在外地即使遇見同鄉,也要留有一線,不要輕易將自己背景暴露於人前。我們隨便編了個故事介紹自己。

「你們不要老是跟那些半黑人混在一起,他們很危險。」

他見我們跟那些人相談甚歡便警告我們。

「他們不能工作,沒有生計。他們的人工十分便宜,在這裏請一個中國人需要1,000歐羅,可是請一個半黑人只需要數百歐羅也會搶着做(我想應該是黑工吧)。可是有一次,一個中國人請了一個半黑人回來,結果那個人他偷了店舖內的錢一走了之,從此人們都不敢請他們。而且在希臘,人們根本找不到工作,別說他們了。」

希臘的經濟也實在不好,在船上便看到白人年輕男子在清潔,我去了這麼多地方,還真未見年輕壯年的勞動力會做清潔。

雅典十分殘破,基建落後,連中國的二三線城市都不如。最重要的是,整個城市欠缺活力,即使是市中心,也不會看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在落力推銷、工作,只會看到一排排滿是塗鴉的荒廢店舖、無視身邊環境,懶洋洋地睡在地的大狗和無窮無盡的工會示威。

雅典經濟不好,是個沒有活力的城市。

「這裏難民危機嚴重嗎,會不會對這裏有很大影響?」希臘人英語普遍不怎麼樣,我們今日遇見的難民更是能基本溝通已算不錯,難得找到能溝通的人,當然把握機會了解。

「你們眼前所見這些地方,一年前全是難民在這裏紥營。」

我們眼前的僅是碼頭前的一小片空地,若連這裏也全被人佔據,情況確實難以想像。

「一年前,這個島上來了很多很多的人,現在稍微好一點。上年還有一點遊客來這裏,可是今年好像少了,我想難民或許是其中一個因素。」

雖然島上紀念品店、海景酒吧林立,但鮮有顧客,坐過來的船亦是空盪盪的,毫不誇張地說,我們登上的是可載數千人的大郵輪,可坐上去的可能不足200人,蕭落至此,令人震驚。

接着他有跟我說了說中國人在這裏的情況,恍如尋找他鄉的故事的現實版,原來這裏的中國人多開店維生,共有二三十個,賣服裝的雜貨的什麼都有。

前往雅典的船。
「中國人到窮的地方多是自己開店,到歐美發達地方則多是幫人打工。」

那個人如是說。

我們才聊了一會,他便夠鐘驅車上船。怎料,轉眼間他又折返回來。

「我沒有證件上不了船,我是3年前偷渡來的。這裏一般都不會查中國人,可是剛好現在要逐個逐個拿證件來檢查。也許再過兩天吧,我便能過去了。」
島上泊了一艘鮮紅色醒目的救援船。

一般偷渡不外乎兩種原因,一是貧窮,二是犯罪(亦稱「着草」),我們見他穿着正常,才來了三年便有錢開舖和買電單車,且這麼年輕便來了這個隱世小島似乎有違常理,因此推斷他不屬於前者,我們不敢多問,就此別去。他到底是表裏不一的殺人犯、心機精巧的詐騙集團首腦,還是滿腔熱血的流亡海外異見人士,那就不得而知了。

之後回想,我心中又有另一個疑問,若他真的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要「着草」,但依中國人的保守個性,他斷不敢隨便告訴陌生人他是偷渡過來的吧,背後會否另有隱情?可箇中因由,我不敢去知。

此時,已接近Amir上船的時間,我們交換了聯絡方法,並囑咐他平安到達雅典後一定要致電給我們。Amir身邊幾位朋友一一給他擁抱送別,有點壯士一去的感覺。此刻,我們似乎也稍稍領略離別的滋味,若他能成功到埗,那麼他與當日共患難的兄弟從此相隔千里,難以再見,一去或是永別;但若不成功,即會被拘捕,下場也不會很好。

雖然我們才相識了數個小時,但他卻將他的故事坦誠相告,我們彷彿剎那間建立起深厚友誼,但短暫交會,或許就要永別,臨別依依,心情難捨。但為免警察起疑,我們不敢送到入口,伙伴們亦不能承受看着朋友被捕的場面,只能在轉角位別去。

難民,最苦的可能不是物質貧乏,而是離別的刻骨銘心。

次日,我們突然收到一個不知名電話,Amir告知我們他已平安到達雅典。

 

【編按:作者見近月歐洲難民危機愈演愈烈,因而隻身前往歐洲遊歷,跟不同的難民組織接觸,與當地難民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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