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英街1號.影評】掀漂白暴動爭議 從六七走到後雨傘

撰文:特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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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今超過50年的「六七暴動」,依照一般香港人的金魚記憶,早該被送進入歷史博物館,教科書上不起眼的一小節(要知道在不少90後心目中,「六四事件」也是「上一代的事,我都未出世,唔關我事」)。可是在這兩年間,因為一齣紀錄片《消失的檔案》(羅恩惠導演)和一齣港產電影《中英街1號》(趙崇基導演,廖子妤、游學修、盧鎮業主演),「六七暴動」在電影愛好者中再次成為話題。兩齣電影,上映前同樣掀起風波。撰文:江澄

《消失的檔案》以「零藝術」為理由被香港國際電影節摒諸門外;《中英街1號》因「商業元素不足」申請電影發展基金不果,完成後亦不獲香港國際電影節青睞,反而在大阪亞洲電影節全球首映,奪得最佳電影獎。

兩齣電影公映前的風波,不難令人有政治聯想,雖然香港仍有言論和創作自由,但有關機構想冷處理有關「六七暴動」的創作,不打壓,但也絕不支持。可能不少觀眾都有支持弱者的心態,兩齣電影在不利因素下均取得不俗的迴響。《消失的檔案》不在戲院上正場,卻做了210場社區放映,很多場次滿座,用入場人次狠狠反擊「零藝術」的評價。《中英街1號》最初同樣沒有戲院願意上正場,但隨着優先場次全數滿座,現已肯定會在5月底公映。

(電影劇照)

迴響有了,但評價呢?《消失的檔案》觀眾一般評價正面,覺得史料充足,角度持平,讓新一代觀眾了解當年「六七暴動」,過來人亦不覺得它有偏幫任何一方。《中英街1號》雖然只做了優先場,但已出現兩極的評價。喜歡的說它拍得很有風格,有1960年代的韻味,巧妙將歷史與個人結合,拍出大時代中的人性。但坊間亦有不少影評人說它「漂白」六七暴動,生硬將六七暴動和守護菜園村,2014雨傘運動平衡對照,將它美化為年輕人因愛護一個地方而抗爭。

凡事都有爭議性

趙崇基導演強調,《中英街1號》是一齣電影,不是一篇學術論文,有故事,有人物和有信息,但沒有一錘定音的結論。沒有結論,但立場呢?趙解釋,「不論是六七暴動或雨傘運動,在我心目中,其實沒有太大爭議性。我知道『六七』是一場暴動,背後有中共勢力操控,本質上跟雨傘運動不同。雨傘運動對我來說也沒有爭議性,我未必認同學生們在運動中每一個決定,但我完全站在抗爭者一邊。」

「不過,我當然明白社會上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所謂爭議性是整個社會對這兩件事的評價,在我心目中從來沒有爭議。所以我不明白為何有人會認為我在借『雨傘』漂白『六七』,我完全沒有這個意圖。電影公映前,我絕對想不到有人會有這種看法。」

(電影劇照)

兩次運動的情緒連接

既然六七暴動跟雨傘運動本質上不同,那為何要將電影分成1967年和2019年兩部分,而且兩部分長度相若,用同一批演員,讓觀眾有錯覺兩個事件一脈相承呢?

「2010年首次有人想找我拍六七暴動的故事,我聽完之後很感興趣,所以開始找謝傲霜寫劇本。那時還未有人大『831』決定,連國民教育都未出現,社會氣氛跟現在有點不同。最初我們的劇本只有1967年的部分,訪問了很多人,各種立場都有。但隨着時間過去,身處的環境抗爭氣氛愈來愈濃,創作人也會受到影響。我們開始想,如果只拍1967年的部分,現代的觀眾看就像看歷史片,而我一直希望這齣戲是拍給年輕人看。我們加了2019年的部分,是想令年輕觀眾更能跟電影連結,覺得這是一件跟他們有關的事,不是說兩次運動本質相近。而且2019年其實不是直接寫雨傘運動,我們其實是在寫一種後運動的無力感,這是我親身接觸的年輕人普遍的感覺,覺得沒有事情可以做。是由1967年延展到2019年的無力感,只是情緒上的連接,不是說兩次運動有關。」

趙崇基強調他拍的是歷史中的個人,即使是已有定論的事件,參與者也有不同面向。六七暴動,有些人是直接聽命中共,按指令行事;有些人真心相信自己是愛國英雄,更有些像電影中廖子妤的角色,沒有很鮮明的立場,因緣際會,因為愛情和友情,漸漸被捲入漩渦,最後也要付出代價。

(電影劇照)

最大問題是,既然在運動中有不同的角色,《中英街1號》為何選擇三個善良無辜的年輕人當主角,淡化了當年運動背後的勢力和殘暴的一面?趙崇基解釋,「我知道有些人批評這齣戲暴力潔癖,說當年死了那麼多人,為什麼我不拍放炸彈?不拍頭破血流的鏡頭?首先,希望大家明白我們的限制,在銀幕上表達暴力是一件很貴的事,煙霧與爆破效果,全部都是錢。《中英街1號》是一齣低成本的電影。就是黑白拍攝最初也是基於成本的考慮,我們要在有限預算中重現1960年代,黑白比較能掩飾某些瑕疵,不會『穿崩』,黑白攝影呼應現今當權者黑白是非不分,民間非黑即白的荒謬。說回暴力,既然我們沒有錢拍爆炸,那我就用一個較疏離的手法處理。我沒有避開六七暴動死了人的史實,林彬和北角炸死兩名小孩都有用電台廣播交代。」

時代中的個人

「至於主角善良,我們資料搜集過程中知道運動中的確有這些人。游學修也問過我,要不要把角色演得更愚昧?我說不用,他不會知道自己愚昧,他覺得自己非常對,由觀眾評定吧。我聽過最叫我出奇的評語是,有人說我把父母們拍得太和善。人根本就有很多面向,一個殺人犯在家也可以是慈父慈母,何況只是受唆擺但自覺愛國的暴徒?我當然有拍中共在背後操縱,一開始就拍了。游學修家那幅巨型毛主席肖像,他為什麼參與暴動?這幅毛像還不說得一清二楚?」

趙崇基透露,大部分年輕觀眾都喜歡《中英街1號》,可能他們對六七暴動沒有前設,比較接受這人性化的處理手法。中生代影評人沒有經歷過六七,但對六七有自己一套看法,看不到自己想看的,就說他「漂白」。

(電影劇照)

不錯,有些事情可能是某些人的傷痕(不一定親身體驗才會受傷),未必能接受別人以另一方式表述。我問趙崇基:如果有人以六四為背景,寫一個第一天服役就被派去天安門清場的解放軍,糊裏糊塗殺了學生,不知自己做得對或錯,之後還飽受創傷後遺症困擾,電影把他寫成值得同情的人,你可以接受這齣電影嗎?「可以,因為是電影嘛,我接受電影中有這樣的故事。」趙說。

另一件令雨傘運動支持者耿耿於懷的是,電影中由永權伯口中聽到六七暴動雖然死了很多人,但之後港英政府回應訴求,改善民生,六七暴動彷佛有了「成果」。相對2014雨傘運動什麼都爭取不到,以至港府之後的變本加厲,「成功」和「失敗」的對比,叫人神傷。

港式立場和美學

「2019年那部分是講雨傘運動後的無力感瀰漫社會各階層,年輕人尤甚。六七暴動當然不是成功,其實,我很反感當年參與六七暴動的人,現在做了既得利益者就去罵年輕的抗爭者,電影中永權伯大罵志忠伯是很重要的一場戲。雨傘是什麼都爭取不到,但我想借電影稍稍緩和年輕人的無力感,所以,最後的訊息是行動。不知道可以做什麼,不知道何時有成果,但唯有繼續行動,我們才有希望。」

趙崇基將六七暴動和雨傘運動相提並論,備受批評。(電影劇照)

我應該不是趙崇基口中的年輕人,但可能我對歷史不了解,我對《中英街1號》的看法搖擺不定:初看時覺得沒有什麼,也不認為將六七和雨傘並列有何不妥。但聽見別人說「漂白」,再對照《消失的檔案》中看到的,又會覺得電影着實是美化了六七暴動。但有一點我很肯定,《中英街1號》的美學和立場都很合香港人的口味,絕對是屬於香港人的政治電影。

香港人對生活有很多不滿,但又未有足夠準備和勇氣去流血抗爭。與其說電影有暴力潔癖,不如說我們這個城市有暴力潔癖,只想快樂抗爭。香港人臉皮薄,太用力會被人笑,認真你就輸了。

相對腎上腺素爆燈的《戰狼2》和《紅海行動》,《中英街1號》的冷靜疏離實在有品味得多。我們不忿「被做」中國人,可是對港獨又萬分懷疑,就像電影裏住在中英街那條狗,兩面不是人,卻能自由地穿梭游弋於邊界。

江澄小說作者,主要作品《那年秋天,我們在雨傘下跳舞》、《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無疆》亦有寫電影散文及人物訪問

上文刊載於第111期《香港01》周報(2018年5月14日)《《中英街1號》掀漂白暴動爭議 從六七走到後雨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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