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間天后廟在香港 都市中的香火如何不滅?

撰文:蔡苡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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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的天后廟超過百間,每年農曆三月二十三日天后誕辰,各廟都會舉辦慶祝活動。(資料圖片)

相傳媽祖在九月初九「羽化升天」,信眾會在當天(今年是10月17日)敬拜祭祀。本周舉行的澳門媽祖文化旅遊節,是凝聚海內外媽祖信徒及結合文化旅遊的盛事。在媽祖信仰興盛的台灣,桃園市和離島馬祖本月中亦合辦「媽祖升天祭」系列活動。從小漁港到自由港,再到現在的國際金融中心,天后信仰和天后誕的慶祝活動,在香港的歷史轉折中並沒有消逝,逾百座天后廟隱身在高樓密集的都市中,把香火延續下來。

香港天后廟的總數雖未有正式統計資料,但各界估算其數量超過上百間,謝永昌著述的《香港天后廟探究》推算,香港約有350座天后廟,其中華人廟宇委員會直轄管理的廟宇有八間,歷史悠久的西貢佛堂門天后廟也在其列。

佛堂天后古廟是香港最有名的的廟宇之一,內設有天后寢宮,讓天后信徒能夠摸龍床,求子、求財、求健康。(蔡苡柔攝)

管理雖迥異 建廟淵源大同小異

「拜廟要拜大」,佛堂門天后廟在香港俗稱「大廟」,亦是香港最古老的廟宇,興建於1266年,歷經多次重修,現為香港法定一級古蹟。每年的天后誕,前往佛堂門天后廟參拜的信眾絡繹不絕。

廟裏擺放兩艘木船,左邊的偏殿可以到天后寢宮摸龍床,三張龍床分別為求取健康、錢財及生子。信眾可在床舖下摸出紅包,並將紅包裏的茶葉(「茶」發音近「財」)、吉祥語等帶在身上。由戴氏家族管理的銅鑼灣天后廟鄰近港鐵天后站,屬法定古蹟,極富盛名;華人廟宇委員會委託東華三院代管的油麻地廟街天后廟,則是法定一級古蹟,吸引許多觀光客前來參拜。

現停泊於銅鑼灣的三角天后平安堂是香港唯一的海上天后廟。此廟原本位於香港與澳門間的三角洲,但在日軍侵華後漁民將天后像移到船上,之後籌錢建立廟船。1955年後廟船停留在香港仔避風塘,現時則停靠於銅鑼灣避風塘。

這座水上天后廟,可說是香港漁民與媽祖信仰的珍貴歷史資產。當地的漁民表示,在早上出海前都會先拜媽祖廟。一般民眾需乘搭小船才能前往參拜,故平日信眾不多。廟方多年來積極爭取遷往陸地,2015年12月終獲核准遷址銅鑼灣岸上,目前廟宇仍在興建中。

三角堂平安宮是全球唯一的水上天后廟,亦是香港珍貴的文化資產。(蔡苡柔攝)

香港各間天后廟的選址、建築及管理權大不相同,但故事起源卻十分相似。任教於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的副教授廖迪生曾出版《香港天后崇拜》,長期研究香港民間信仰。他表示有關香港天后廟的來源,故事大同小異,「相關的歷史都是提及有一個人在海邊發現一個木頭公仔,然後回家夢見這個木頭公仔是天后,就回去把這個木頭撿回來,蓋一個小廟,就是天后廟。」

廖迪生在書中以戴氏家族管理的銅鑼灣天后廟為例,指出戴氏家族的祖先在銅鑼灣定居時住在海邊的寮屋,午睡時看到一塊浮水石飄來,即使把浮水石丟掉,石頭還是再漂回來,因而猜測這是天后的代表,於是在該地建立天后廟。

從天后廟的眾多源頭故事,能讀出的關鍵信息是「海上漂來」,似乎這也是早期在香港安身立命的平民百姓的縮影。天后廟不只是見證香港社會變遷、歷史興衰的古蹟,更是建構地方認同、連繫人與人關係的文化資產。

廖迪生教授認為,香港天后誕不只連結地方社會,也將人與人聯繫起來。(蔡苡柔攝)

祖廟輩分高 台灣重視分香文化

此外,廖迪生分析,香港的天后廟有別台灣媽祖廟的「分香」文化,廟宇之間沒有層級輩份關係,都是「海上漂來」,故彼此關係平等,以姐妹相稱。台灣則重視分香文化,故前往福建省莆田市湄洲島的媽祖祖廟參拜的風氣盛行。由此可見,宗教往往是反映一個地方組織、社會文化的重要觀察點。

大約在2002年國際間開始醞釀保存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風氣,2009年媽祖信仰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非物質人類文化遺產代表名錄, 2017年香港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當中,天后誕亦名列其中。廖迪生表示,香港天后誕符合《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中強調世代相傳的歷史深度及凝聚社會認同兩項要點,「天后誕不只連結地方社會,也把人與人聯繫起來。」

在香港,平日廟宇的運作跟活動安排是分開處理,而籌組活動的值理會多是由地方有財力或有能力籌錢的民眾負責。不少社區視天后誕為地方盛事,例如當地居民為慶祝元朗十八鄉天后誕會休假數天,以投身活動。

註:「分香」又稱分靈或分身,即到廟宇求取神明的香火。信徒相信愈接近首座祀奉該神明的廟宇,神明的層級愈高會愈靈驗,所以會到歷史悠久的廟宇分香,並由此衍生層層組織。每年天后誕分靈的神像會赴母廟進香,因此廟宇間有輩份。

不少台灣信眾親赴內地參拜天后古廟,福建莆田市湄洲島的媽祖祖廟一直香火鼎盛。(蔡苡柔攝)

天后誕易轍 搶花炮變身抽花炮

香港天后誕的重點活動,包括搶花炮、神功戲和媽祖巡遊。搶花炮的活動在天后誕的正中午舉行,此習俗最重要的工作是重新分配代表媽祖的各花炮,每一個花炮都是媽祖的行身。早期的花炮由爆竹製作,但在1967年政府禁止燃燒爆竹後,改用彈弓將竹枝射到空中讓群眾搶奪,由於爭奪時易引發混亂,甚或大型械鬥,後期改為抽籤。蒲台島的搶花炮儀式,亦是本港天后寶誕的重要特色。

然而,慶祝天后誕辰的日子之外,平日前往天后廟參拜的信眾並不多,靠海的香港與鄰近的澳門、台灣相比,香火不算鼎盛。廖迪生認為,民間信仰本身就是「鬆散」,「其實不存在所謂真正的天后信仰,沒有人只拜天后。」民間信仰中,信眾跟天后的關係多建立在功利主義之上,「有事才去拜」是普遍民間信眾的態度。

此外,香港作為東西方文化及思想碰撞的城市,民間信仰往往被視為封建迷信。香港大學建築保育學部客席助理教授黎志邦分享說,以前他住在油麻地天后廟附近,他觀察到天后廟的人潮近年確實較少,進廟的年輕一輩亦減少了,社會對於保存民間信仰文化的關注也不多。

黎志邦認為,天后廟和天后誕的保存不能只靠民間,香港目前在文物保育仍舊做得不太理想。(蔡苡柔攝)

但天后廟作為保存天后文化、見證社會變遷的古蹟,對香港甚為重要。黎志邦提到,有形的資產和無形的資產相輔相成,就像靈魂需要軀體,「有說『香港是借來的地方』,除了有收益的投資外,文化推廣及文化資產保育長期不受重視」, 2006年拆卸中環天星碼頭,社會才漸漸對承載集體記憶的建築物產生保存意識,並反思只重視經濟發展的城市規劃模式。他無奈地說,「所以才有人說香港是沒有文化的地方,因為在發展的過程中很多東西都拆光了。」

黎志邦認為,不論是將天后廟作為古蹟保留,抑或是將天后誕視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加以保存,香港的保育意識都太遲。他認為,古蹟及文化保育不應單靠民間,政策、組織及金錢這三者缺一不可,香港目前在這方面做得不太理想,政府部門及民間團體應該通力合作。

在保存「有形」的天后廟方面,黎志邦指出,文物保育專員辦事處和古物古蹟辦事處,應細加衡量維修、經費補貼及古蹟評級方式。他舉例,佛堂門天后古廟後方的西貢大廟灣刻石是香港的法定古蹟,但天后廟本身卻只是一級古蹟。他認為,在為歷史文物評級時要多考量文物的重要性,而非建築物本身的新舊美觀程度。他提議,香港應該透過民間募捐,成立保存香港古蹟的基金,以此推廣保育目的及用途,並藉此增加維修經費。

油麻地廟街的天后廟是法定一級歷史建築,寺廟所處位置,昔日是沿海地區,故有不少漁民前來供奉天后娘娘。(蔡苡柔攝)

此外,黎志邦亦指出這些建築物需要「活化」的重要性,「我常常對學生說,你把一間廟修葺得很美,但你不准信眾拜神,那有什麼用?就像鋼琴放在那裏,卻沒有人彈奏。」他以意大利式建築的唐樓雷生春為例,這棟建築捐贈予香港浸會大學中醫藥學院後,搖身一變成為中醫藥診所,正是很好的活化例子。他提到不少國家在推動保育項目時強調,利用文物和保育文物才是長久之計。

穩經費資源 文化旅遊衍生契機?

在保存「無形」的資產方面,黎志邦指出,應了解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有生命的,會隨時間轉變,更可能在某個時刻完全消失。他建議華人廟宇委員會宜重視專業人才培訓,香港旅遊發展局亦可加強推廣天后誕等慶祝活動,發展文化旅遊。

黎志邦提到,內地近年熱中發展文化旅遊,但是香港的取態比較保守,民眾亦會批評活動過於商業化,「我贊成推動文化旅遊的原因,是因為文物保育跟環境保護一樣需要花錢。在保存文化內涵的前提下,如果發展文化旅遊能提供更多資源經費,這亦是比較合適的發展方式。」

黎志邦說:「我舉一個比較『過火』的例子,去年在福建省莆田市舉辦『媽祖盃』海上絲綢之路國際羽毛球挑戰賽,湄洲日報社、湄洲媽祖祖廟董事會和湄洲島管委會都一起推出國家博物館授權的《天后聖母事迹圖志》,並在湄洲媽祖祖廟舉行全球發布儀式。你可能覺得在國際羽毛球賽事冠上『媽祖』之名很奇怪,但我認為這是推廣的形式,讓大眾先從『知道』媽祖開始,才有了解重視的可能。」

元朗十八鄉天后誕巡遊是重要的傳統節慶活動,近30支花炮隊伍大張旗鼓,大批市民沿途爭睹巡遊盛況。(資料圖片)

人與人連結 凝聚社群才是關鍵

廖迪生則提出,政府在民間信仰文化方面應否積極介入,有其正反兩面,「如果政府介入的話,當地的人就會覺得政府給錢,那我們就不出錢,很快很多事情大家都不參與。」

他指出,保留傳統要面對不少難題,錢是一個問題,錢的來源也是一個問題。如果全部錢都從政府來,很快就會花掉;如果錢是從外界來,而不是地區居民自發募捐,那活動很快就會變成一個「表演」,如何平衡拿捏是很重要的。所以,他認為保存天后誕傳統文化的關鍵是,「令到這些人覺得,這是我的東西,我願意貢獻我的金錢、時間進去,這個活動才有可能延續。」

廖迪生認為,香港政府雖然不干涉地方宗教的運作,但有其他控制方式,例如將搶花炮的形式改為抽籤,「搶」花炮變作「抽」花炮。不少民間的宗教活動如神功戲在香港延續下來,這與地方居民願意付出,以及對傳統宗教活動存在感情有關。

廖迪生提到部分傳統宗教活動,也有突然中斷的情況,「現在籌辦一個簡單普通的天后誕,請人來搬演神功戲,若需要蓋一個戲棚,通常會在前一年簽訂合約,故要提早想辦法籌到足夠的錢。如果不願意簽,不做這個,傳統就沒有了。」

天后誕和一個地方的認同脫離不了關係,圖為長洲天后誕,當地的天后誕慶祝活動亦為地方盛事。(資料圖片)

這些傳統宗教活動並非瞬間中斷,往往是一點點消逝。他舉例說,舉辦標準的神功戲預算約需150萬元,若天后廟所在的社區改用較小的戲台、請人唱歌取代搬演戲碼,預算可大幅刪減到約20萬元。但社區的財力有限,小規模的形式維持幾年後,可能會逐步縮減規模,繼而停辦。

廖迪生說:「我覺得宗教活動很重要,因為活動和地方認同是連結起來的,這份感情是更地區性,而不是整個香港。如果不是在成長過程中跟天后有緊密關係,很難有這樣的感情。」

他提到,台灣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建立社區營造的意識,香港卻好像沒做什麼,「其實要維繫一個地方的宗教活動,需要的支持不多。以100萬元計算,一家用戶願意捐1,000元,只要1,000戶就能湊齊。」最重要是找到一群願意維繫的人,就像元朗居民願意為了十八鄉天后誕幾天不上班。

近年來香港本土意識抬頭,但在政治層面、身份認同的討論之外,對於探究保存香港在地文化的討論及關注卻不高。黎志邦表示,「我常說香港是中國的一個窗口,東西方文化都匯聚在這裏,這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有很多值得保存的東西。」傳統民間信仰在撇除宗教之外,其實也是地方社會的縮影,天后香火的傳遞、傳統慶典的延續都依靠社群凝聚,這是香港城市歷史的見證,亦是香港社會不可或缺的一塊拼圖。

上文節錄自第133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0月15日)《逾百天后廟 大隱隱朝市  延亙喧囂鬧市中的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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