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仔打官司】為何要把我生出來？

黎巴嫩女導演娜丁拉巴基（Nadine Labaki）的《星仔打官司》予人第一印象，難免是「你看人家多慘」。本片以中東貧民窟為背景，「打官司」更涉控訴不公，言志主題昭然若揭。不過，電影未走向煽情濫觴之俗，表達手法與眾不同。本片即使沒有強擠眼淚，也不代表控訴軟弱無力。反之，由人物設定到劇情都極為寫實、極能痛擊社會、極其打動人心。這齣由小孩領銜主演之作，在不濫情下拍出高度，獲封土耳其影帝的主角童星演技既令人深深折服，導演捕捉嬰兒反應的情節更屬神來之筆。

當地區內局勢有多亂？人民有多慘？入場前倘對敘利亞戰爭略有了解，觀片時感受必然更深。然而，本片並無示威抗議或槍林彈雨等激烈畫面，主要以一名尋常小子「星仔」的經歷出發，從而「由下而上」對時局作出最貼地、最入血的批判。看畢電影，觀眾不難明白何謂「生於亂世」—這種明白不是看看紀錄片般簡單，亦非強向香港這些發達城市說教。因為，與其說這好比一篇說明文或議論文，不如說是言志與藝術、理智與感情並重的劇情片，大家不宜純粹以政治宣傳片觀之。

《星仔打官司》兼獲奧斯卡和金球獎的最佳外語片提名，又入圍康城影展主競賽單元，並贏得「評審團獎」及「人道精神大獎」，足見本片非同小可。

《星仔打官司》的劇情大概可一分為二。第一部分先談黎巴嫩貧民窟的12歲男童「星仔」 Zain El Hajj（Zain Al Rafeea飾），如何被父母送往士多充當童工，如何大力反對父母將妹妹Sahar賣作新娘。第二部分則講憤而離家的Zain，為何反過來親手將視為弟弟—埃塞俄比亞黑工Tigest的男嬰Yonas賣予人口販子，並擬跟敘利亞難民女童Maysoun出走瑞典。

的確，Zain由堅拒賣妹到親手賣弟，豈不是赤貧下的最後一步？誰又不想一家團圓幸福過活？時不利兮！當然，Zain不似他的父母，既對Yonas仁至義盡，就連Tigest也沒責怪他，反觀父母卻竟繼續不避孕，以致弟妹數量多得Zain都數不清。無論如何，《星仔打官司》控訴「為何把我帶來世上」，表面上固然是針對父母而言，但更深層、基本的問題，乃何解世界充斥不幸？這是單單他父母造成，還是其他因素使然呢？Zain遺下Yonas，以至Tigest也遺下Yonas，俱是為勢所迫的宏觀結果，不是全部出於微觀個人意願。

事實上，電影觸及多個嚴肅問題，除貧窮外，還涉及童工、童婚、難民，以至孕婦死亡等（並非全由Zain父母促成）。本片厲害之處，乃每一批判都入木三分。儘管有些議題所佔篇幅不多，例如交代Sahar一屍兩命時，電影就沒刻意悲天憫人，反而很快過渡到Zain持刀行刺及身陷囹圄，但也足以為觀眾帶來強大震撼。

的確，貫穿全片的氣氛不是悲情，而是憤怒與無奈。控制相關氛圍當然有利免於俗套，畢竟令人感動的電影不一定要催人落淚，更重要是，這多少折射出當地人的實際感受—「生於亂世」，悲情是沒有用的，Zain的人物設定是箇中代表，他對本身及周遭的不幸一直勇於接受、敢於面對，本擬跟Sahar出走如是、他自己出走如是、帶着Yonas過活亦如是，甚至最後藉電視控告父母亦然。

本片的多元批判，還在於兼談身份貴賤。當中涉及黎巴嫩以外的敘利亞、非洲等地，菲傭地位原來比非洲為高，而敘利亞童工多少亦較非洲黑工優勝，至少不會被遞解出境，一旦懷孕也不必擔驚受怕，這些均帶出地位高低似乎要靠國籍排位。電影最後以Zain獲發身份證告終，象徵他終於被視為「人」，非如他父親所指只是「臭蟲」，因為無證的Sahar便遭醫院拒諸門外。飾演Zain的男星，在現實裏本是一位敘利亞難民，慶幸的是他已獲得挪威國籍。

《星仔打官司》原名為《Capharnaüm》，英文可譯chaos。「生於亂世，不宜出世」，此誠本片表面主題；但要避免「生於亂世」，家長等成年人更應「締造盛世」。

李美資深影評人

上文刊登於第153期《香港01》周報（2019年3月11日），原標題為《《星仔打官司》生於亂世 不宜出世》，網上標題為編輯重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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