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言自得】大學蒙塵,成就了教育聖地

撰文:特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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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能稱得上為「聖地」的地方不多。較常聽聞的是革命聖地、宗教聖地。旅遊「勝地」多不勝數,但無一是聖地。故此我一來到「春城無處不飛花」的昆明,不作賞花不遊滇池,直奔當今天下並非「之一」而是唯一的教育聖地—西南聯合大學舊址。
撰文︰楊志剛

西南聯大只是運作了八年的臨時大學,但示範了教育價值的永恆;她是史上物資最貧乏的大學,但代表了大學精神的無限富足。我來到一列簡陋的平房,是當年的教室。簡陋得一個農夫可以自行蓋搭的平房,卻竟然是當年才女林徽因和丈夫梁思成設計。我凝望着這課室,想像當年吃不飽穿不暖的師生在這裏以思想和知識創造奇蹟。一連串一代宗師的名字在腦海湧現:楊振寧、李政道、陳省身、華羅庚、吳大猷、錢鍾書、聞一多、朱自清、陳寅恪、馮友蘭、費孝通、錢穆(出場序不分先後)。

因為來過教育聖地,故此知道。我知道過去兩周把香港中文大學和香港理工大學打個稀巴爛的黑衣人,一定不是該校學生。任憑多麼頑劣的學生,最多只會在校園四處塗鴉、滿牆遍地貼上標語、甚至打破一兩扇門窗。本校生是捨不得把自己大學這樣大面積肆意破壞的。對母校這樣的冷酷無情,侵犯的不是死物,是對文明和教育的侵犯。這樣犯罪式的侵犯,只能來自校外人。當年在西南聯大任教的錢穆教授,還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的創辦人。先賢的人文素養,當今學子總會承傳一二,就算再七除八扣,再打五折,亦豈能對母校狠下毒手?

欲亡其國,必先摧毀其教育。1937年下毒手佔領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把天津南開大學炸成廢墟的,是日本侵略軍。在中國高等教育處於危急存亡之秋,這三所大學決定南遷湖南長沙;但不久長沙亦遭日軍轟炸,於是長沙臨時大學向西遷往昆明,成立西南聯大。抗戰勝利後,清華北大與南開大學分別遷回原地,唯獨西南聯大的師範學院留在昆明,成為今天雲南師範大學的前身。三所大學的師生由長沙西遷昆明,是高等教育的長征。為免全軍覆沒,他們兵分水陸兩路。水路是先南下香港,然後從香港乘船往越南,再從越南進入昆明。集歷史大家、文學大家、語言大家於一身而被譽為百年難得奇才的一代宗師陳寅恪便因此滯留香港,並在香港大學任教一段時期,然後把帶病在身的妻女留在香港,再輾轉獨自前往西南聯大任教。

我在大學教英語寫作時,間中會拋出英譯版的唐詩名句來啟發學生。唐詩英譯不下數十版本,譯得最具神韻的,只有一人:北京大學翻譯系教授許淵沖。我在翻閱西南聯大歷史時,喜出望外地發現這位讓我心儀已久的中英翻譯第一大家,竟然是西南聯大的外文系學生。自古英雄出少年,他在抗日戰爭時,已經為美軍援華部隊作翻譯。

西南聯大只是運作了八年的臨時大學,但示範了教育價值的永恆。(網上圖片)

西南聯大粒粒皆星。青年許淵沖在該校外文系讀書時的外籍老師白英 (Robert Payne)是著名的文學家、小說家、詩人。他於1950年被《紐約時報》譽為年度最出色作家; 該報的一位書評家說:白英寫作的優美,當代作家無出其右。這樣出色的世界級老師,當年就是提着一箱破舊行李,一部陳舊打字機,加入了中國教育的西征,培育中華青年。

在白英的眼中,「中國不單是一個地理概念,而是一個心靈的國度。在這裏,你會和美麗不斷偶遇。農村屋頂彎彎的弧度,門前笑撥蚊蠅的姑娘,騎着大黑豬的小孩,薄霧裏走過田野的農婦,白鳥飛掠的湖面,微風吹過的竹林。這些都是永恆的魅力。如果你去尋找他們,你永遠找不到。他們只會突然在你面前出現,讓你措手不及。」

白英著作甚豐,閱讀他的《中國日記》,是歷史的原材料,教我神往。他說:「德軍入侵波蘭和捷克,但沒有把當地的大學夷為平地,日軍在中國卻這樣做了。雖然日軍轟炸了中國的城市和文明,但這不能阻止歷史的前進,歷史將會在戰火中延續,大學是中國最後的精神堡壘。」

白英筆下的歷史原材料,充滿人文情懷。「西南聯大的學生處境困難,他們大多面色蒼白,營養不良,飽受各種傳染病折磨,學校簡陋的醫務室擠滿了患病的學生。有些學生貧窮得沒有飯吃,竟然靠曬太陽來補充維生素。生活如此艱難,但老師和學生堅持教育理想,對未來充滿憧憬和希望。」白英的觀察沒有錯。在西南聯大八年多的運作中,先後有8,000學生就讀,他們之中很多後來成為中國各個領域的骨幹力量。新中國成立後的兩院院士,是中國學術界最高榮譽,西南聯大師生就佔了170多名,八人獲得「兩彈一星功勳」獎,其中包括兩度令楊振寧熱淚盈眶的鄧稼先。

白英形容,西南聯大的成立是史詩般的文化教育長征,值得文史學家研究和書寫。西方學者中研究西南聯大最有心得的是美國維珍尼亞大學歷史學教授易社強(John Israel)。他於2010年在前特首董建華父親董浩雲先生所創辦的「海上學府」推出中美關係課程,透過啟迪來自全球各地的學生,推動中美相互了解。他研究西南聯大獨有心得,提出了西南聯大的五個「最」:「西南聯合大學是中國歷史上最有意義的大學,在最艱苦的條件下,保存了最完美的教育方式,培養出最優秀的人才,最值得深入研究。」易教授在1998年出版了《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

在教育聖地,我細讀「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上馮友蘭撰寫的碑文:「以其兼容並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獲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每字每句,猶似在默默告誡今天本港的大學師生。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上馮友蘭撰寫的碑文。(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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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於第190期《香港01》周報(2019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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