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哲學與歐陸哲學——水火不容,一爭高下,還是分久必合?

撰文:黃遠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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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哲學與歐陸哲學可以說是當代哲學的兩大主要陣營。分析哲學家以精湛的解析功夫著稱,他們擅長條分縷析,把雜亂的枝蔓釐清。歐陸哲學家以洞見性與啟迪性見長,他們的敘述往往有著恢宏的氣魄與對現實的關切。兩大陣營的隔閡很深。關於兩個流派分野的討論聚訟不已。有的學者認為兩者間的鴻溝無法彌合,也有的學者質疑這種區分的合理性。著名美國哲學家羅蒂(Richard Rorty)對這兩大陣營的對峙也提出過自己的看法。本文借助羅蒂的視角來思考這兩種哲學陣營的對立,並簡述哈克(Susan Haack)對羅蒂的回應。

分析哲學的局限

 

在歐陸哲學這邊,典型代表為黑格爾、尼采、海德格等。在分析哲學這邊,典型代表為佛雷格、羅素、卡納普等。羅蒂舉例,羅素的「摹狀詞理論」(theory of descriptions)是分析哲學的一個範例。何為摹狀詞理論?假設語句中的表述a指涉某物z。如果這個句子對z的描述是正確的,那麼命題為真。問題來了,我們換一個表述b來指涉z,雖然a和b都指涉z,命題卻會變為假。比如,「甲欲知庫里是否是勇士隊的30號球員」為真,而「甲欲知庫里是否為庫里」為假。根據摹狀詞理論,甲真正想知道的為:是否存在一個個體,他是勇士隊的30號,並且他與庫里同一。在歐陸哲學看來,摹狀詞理論所回答的問題本身就是沒有意義的。這就像自己揚起了一堆灰塵,然後抱怨視線被遮蔽。也有其他哲學家指出,當代分析哲學的延續和繁榮就是依靠不斷產生新的謎題:模糊性、嚴格指示詞、綠藍悖論等。分析哲學家們不斷為解決這些謎題提供新的方案。然而,這些謎題本身有沒有意義卻似乎不那麼重要了。

 

羅蒂認為分析哲學熱衷於準確描繪當下的現實。與之相對,歐陸哲學則更像是開拓者,力圖挖掘未開墾之地。他們往往會給出一些醍醐灌頂的哲學命題: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海德格爾的「語言是存在之家」等。當歐陸哲學家給出這些論斷時,他們並不預設這些話語是論證式的。他們也不認為論證能夠駁倒這些論斷。如羅蒂所言,如果一個讀者試圖以嚴格的論證來理解這些歐陸哲學家,那麼他永遠也無法讀完這些著作。但「論證」恰恰是分析哲學家的丈量尺規。歐陸哲學顯然無法滿足他們的標準。在歐陸哲學家(或羅蒂)看來,嚴格的定義與嚴絲合縫的論證只會阻礙真正具有革命性和生命力的哲學的推進。分析哲學家孜孜不倦地致力於落實字面義,而歐陸哲學家則希望通過隱喻來帶動新話語的傳播。

 

柏拉圖問題

 

事實上,羅蒂認為無論是分析哲學還是歐陸哲學,都在試圖回答:人類的獨特性是什麼?其他動物不具備,而人類獨有的特徵是什麼?什麼樣的自我形象才能反映出人類的獨特性?這一系列問題被稱作「柏拉圖問題」。柏拉圖本人認為人類的獨特性在於我們能夠捕捉真正的實在。人類自我形象的獨特性在於我們能夠把握最為普遍的、顛撲不破的真理。弗雷格與羅素的答案基本上是與柏拉圖一脈相承的。他們仍舊在嘗試把握信念與實在的關係。只不過,分析哲學家聚焦於我們的語言,將語言視為我們與實在之間的仲介。他們認為,通過對語言的細緻分析,我們能夠最終把握真理。歐陸哲學則給出了另一種答案。尼采認為,能夠把人類與其他生靈區分開來的是人類對自身的改造能力。黑格爾與海德格爾也持這一觀點。他們都認為,人類能夠通過對自我的重新描述來達到自我創新與改造。故此,黑格爾-尼采-海德格爾是站在一條線上的歐陸哲學。分析哲學則孜孜不倦地追索著普遍永恆的真理。我們往往在科學探究中會感受到這種普遍主義的肅穆莊嚴感。似乎總有一種永恆的真實在遠處等待我們去觸及。分析哲學和科學的氣質頗為契合。故此,不少分析哲學頗為推崇自然化的認識論,或自然化的語義學。

 

一方面,在羅蒂看來,分析哲學和歐陸哲學渭濁涇清。另一方面,即便在分析哲學內部,我們也能劃分兩種對立的哲學態度:維特根斯坦式的理論家和科學主義者。維式理論家和科學主義者都主張人類的獨特在於我們的心智和語言。科學主義者將對心智的研究等同於對大腦的研究,他們偏好借助認知科學來理解人類的心智。科學主義者將「概念」或「意義」視為我們信念的基本單位。只要我們捕捉到概念的精准定義,那麼概念困惑自然會得到解決。而維式理論家認為,只有通過人類的社會實踐(文化)才能理解我們的「心智」。他們不贊同將心智或語言分解為東鱗西爪的碎片,他們對心智的內部結構也毫無興趣。在維氏理論家看來,概念的意義只能在語言實踐中得到澄清。概念不斷適應著時易世變的世界。鑒於此,妄圖得到清晰明確的概念定義是徒勞的。世界在輪轉,語詞也在變遷,永恆不變的意義在維氏理論家看來只是虛妄。

 

羅蒂指出,維氏理論家與歐陸哲學對分析哲學(科學主義者)的批判是一致的。維氏理論家強調概念的流變,從而拒斥對概念的準確定位。換言之,我們不應該追問概念的意義,而應當關切概念的具體使用。意義並非如磐石般安固,意義也不能歸化為一個基準。當我們關注時空中不斷變化的意義時,我們也為創造性的話語打開了通道。羅蒂認為在黑格爾那裏,我們能夠得到一些啟示。黑格爾告訴我們,人類事務的重中之重不是去找尋正確的答案,不是去把握一個終極本質,不是去建立一個動搖不得的基礎。反之,我們應當在不斷變遷的語境中重新詮釋過往,將過往放置於全新的語境中來理解。

 

柏拉圖本人認為人類的獨特性在於我們能夠捕捉真正的實在。人類自我形象的獨特性在於我們能夠把握最為普遍的、顛撲不破的真理。弗雷格與羅素的答案基本上是與柏拉圖一脈相承的。(資料圖片)

哈克的合取態度

 

哲學家哈克對羅蒂的觀點頗有微詞。她認為,我們沒必要像羅蒂那樣作出非黑即白的選擇。我們不必在「清晰性」與「相關性」,「找尋真」與「重新描述」,「科學」與「詩歌」,「自然」與「文化」之間作出截然的割裂。他們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而是可以互為融合的。在皮爾士、詹姆士、杜威、米德那裏,我們能夠看到這些對立的化解。如果說羅蒂對歐陸與分析採納的是「嚴格析取態度」,那麼哈克主張的是「合取態度」。

 

要在實踐層面做到既照顧普遍性原則,保持清晰精准,又關注個體的殊異,不失淵綜廣博是極為困難的。所以分析哲學往往詬病歐陸哲學過於籠統和浮泛,而歐陸哲學反過來質疑分析哲學太過拘泥細節與瑣碎。但哈克認為,我們不應該否認能夠融合兩者的邏輯可能性。

 

哈克指出,我們完全可以既恰當地描述當下,又通過重新描述來放眼未來。「作為探究的哲學」(philosophy-as-inquiry)負責稽查我們當下的世界。「作為展望的哲學」(philosophy-as-aspiration)引導我們憧憬未來。知識與洞見並行不悖。哈克主張探究是哲學的首要任務,探究是展望的基石。但對探究的重視並不意味著對展望和想像力的排斥,也不意味著哲學能夠化約為科學。

 

對於「實在」(reality),哈克仍舊採取一種合取態度。世界千姿百態,既有自然實在,又有社會實在。一方面我們有自然的實在:各種物理現象、自然規則等。另一方面,人類實踐森羅萬象,我們將自己的靈性灌注於自然,形成了各種社會實在:人造物,社會建制等。人造物中凝結著人類的「心智」。我們不能僅從生物學維度或社會歷史維度來理解人類心智,而應當採取合取的方式。

 

哈克與羅蒂一樣認為概念是發展和進化的。羅蒂認為概念的發展與概念分析方法論是矛盾的。哈克卻不以為然,她認為概念的變化並不會成為哲學探究的絆腳石。相反,概念變化使我們更趨近於一種表述精准、含義豐富的語彙。這種語彙與世間的現象更為契合。

 

總言之,不同於羅蒂對分析哲學與歐陸哲學的嚴格析取態度,哈克倡議一種相容並蓄的合取態度。根據這一態度,分析哲學與歐陸哲學之間的斷裂是可以彌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