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本主義影片《天煞異降》:共同體秩序中的例外個體

撰文:激進陣線聯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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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體,跟純粹的語言(語言之發生)有關,而跟語言內被言說的內容無關——在語言中你反而不是在「說」,而是「語言說你」(借用海德格的著名表述)。所以從阿甘本視角出發,拉克勞式話語政治無從真正革新政治秩序。政治需要聚焦的不是既有語言中運用具體話語去競爭霸權,而是語言得以出現的最初這個點(「可溝通性」),經由這個點,激進地更新既有語言。

 

這就是為甚麼阿甘本如此強調「幼年」(嬰孩期)——嬰孩恰恰處在把嗓音變成說話的那個點上,它可以進入既有語言,也可以不進入。阿甘本關注同嬰兒直接相關的「嗓音」、「臉」、「姿勢」,這些恰恰都是溝通「可溝通性」的關鍵位置。同樣地,詩也能把人拉回到幼年的點上——詩是語言在符號學層面沒有進入語義學層面。換句話說,詩就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喪失體驗」,通過不體驗既有語言、既有世界,而重新體驗語言、世界。「去體驗某物就意味著把它的新奇性剝下,把它的震驚潛力去中和掉。」

義大利當代思想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從1995年起撰寫的《神聖人》系列,直至2014年最後一冊告終。此系列充份突顯出阿甘本深探西方政治思維和踐行的深層格局,遠至亞里士多德,近至傅柯。

年輕時的阿甘本在帕索里尼的電影《馬太福音》之中:

不同於共同體秩序中的其他個體,詩人能使自己重複回到嬰孩的位置上,去重新體驗震驚,去剝下新事物的新奇性。進而言之,所有真正的藝術家都和嬰孩一樣,是「沒有內容的人」:不同於類比或複製既有內容的工業化製品,藝術品是一切已有內容被拒斥後的純然創造。在這個意義上,藝術家被稱作「孤獨的瘋子」並無不妥,因為他們確實旨在創造「神聖的瘋狂」。這些人「除了從表達之空無中不斷湧現出來之外,別無任何身份」。包括詩人在內的藝術家,是最接近嬰孩的人,把一幫這樣的人放在一起,就已經是「怪物紀」的實驗室。

 

通過出生我們沒有選擇地被「拋入」既有語言和符號秩序裡,成年後我們忘記嬰孩的嗓音、姿勢、臉部表情等所包含的潛力——可以創造全新溝通的潛力。我們每天使用的字、字母乃至語法,恰恰是把我們同嬰孩以及其他「怪物」分隔開的東西。當我們跟外星文明「遭遇」時,政治的開端就是溝通「可溝通性」,耐心判斷對方的動作、姿勢或者聲音等是否可能含有意義,就像我們對待嬰孩或者讀詩人作品時那樣。

 

由鄧尼斯·維爾諾夫(Denis Villeneuve)2016年執導的科幻影片《天煞異降》(Arrival),改編自薑峰楠榮獲「星雲獎」的科幻小說《你一生的故事》。這部作品,就是關於人與宇宙其他文明的降臨者之間溝通「可溝通性」的一個嘗試。由於艾米·亞當斯飾演的語言學家始終沒有放棄,在艱難的溝通下最終不但消弭了戰爭,並且使兩個文明都深層次地獲益。在這個意義上,《天煞異降》正好是《率土之濱》(編註:《率土之濱》是一款由網易於2015年推出、以三國為背景的策略遊戲,曾榮獲多項業內大獎)與《三體》之間的聯結點,而它的全部聚焦就是語言的純粹向度——可溝通性。故此,這是一部典範意義上的阿甘本主義影片。

 

我們和怪物(異形)之間彼此是獨體,甚至我們彼此之間也是獨體(如齊澤克筆下的「鄰居」),但獨體彼此之間並非徹底不具有「可溝通性」,而是「可溝通性」處於潛在狀態——它可以被轉化為實在,也可以拒絕被轉化為實在。在阿甘本這裡,獨體的內核不是純粹的否定性,而是純粹的潛在性,阿氏稱之為「任意的獨體」。

 

並且阿甘本強調,恰恰因為這份純粹的潛在性,人才需要不斷溝通,而最首先要進行溝通的,就是可能潛在著的「可溝通性」:「我們唯有通過在我們之內——以及在他者之內——保持潛在的東西,才能夠和他者進行溝通,並且,任何溝通(正如本雅明對語言的觀察)首先不是關於共同之物的溝通,而是關於可溝通性自身的溝通。」

 

正是我們與他者所具有的無窮豐富的潛在性,才使得溝通「可溝通性」具有嘗試的價值。《天煞異降》就是這樣一個嘗試,努力溝通「可溝通性」,並進而建立政治性的合作。「任意的獨體」,是阿甘本的政治主體:正因為每個人都潛在的是「任意的獨體」,所以隨時隨地共同體秩序就能夠得到激進變革。和齊澤克筆下的「獨體」一樣,「任意的獨體」沒有身份,不屬於任何一個群體、實體、類別,在符號秩序中沒有固定的位置。

點撃圖片了解天多《天煞異降》:

由於無法被任何「屬性」所定義,「任意的獨體」處於一種本體論的模糊狀態中,成為了共同體中一個個深淵性的黑洞。而它的「任意性」,就在於其潛在性使得它能千變萬化——隨時隨地某種潛力就能變成實在。於是,任意的獨體不是一次性發生的事件,而是永遠在發生著。在阿甘本這裡,任意性至關緊要,因為它對於人類共同體之結構性問題,提供出變革的一種本體論條件:不需要齊澤克式怪物襲擊,而是每個人都會任意改變既有秩序。

 

這就是阿甘本筆下的「隨時到來的共同體」(the
coming community)——在這樣的共同體中,所有人都屬於這個共同體,但都不需聲稱自己是屬於它;除了每個獨體之自身存在(本體論上的直接性),以及他們在語言中的可溝通性外,這個共同體不共用任何東西(沒有任何共用的屬性或認同)。阿氏強調,我們每個現實秩序底下,都潛在著「隨時到來的共同體」,它還沒有來,但它隨時可能到來。

 

從阿甘本出發,儘管宇宙本身是個「怪物紀」,然而它卻不必是「黑暗森林」,而可以期待「隨時到來的共同體」,只要我們不放棄溝通「可溝通性」。我們這個星球自身也能夠從「人類紀」進入「怪物紀」,當我們不放棄和各種動物進行溝通時,尤其是那些也具有「嗓音」(在聲音和話語之間)的動物。在「怪物紀」中,每個行動者(包括人和動物以及其他怪物)都將是任意的獨體,它們都是其潛力和可溝通性不被剝奪的「生命形態」。

 

阿甘本認為這樣的獨體不可怕,而是可愛的,就像我們看到嬰孩和詩人那樣。這樣的怪物紀中,「文明」之既有法律雖然被「閑滯」化了,但這種例外狀態不是充滿殺戮,而是充滿嬉戲、創造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