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罷不能:性氾濫時代的三種情慾循環與批判|曾繁裕

撰文:曾繁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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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韋伯(Max Weber)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Die protestantische Ethik und der Geist des Kapitalismus, 1905)中論證了新教徒努力工作和節儉的美德如何造就資本主義在西方社會的發展,那是兩次世界大戰前、基督教仍統治歐洲的年代。如今的資本主義本於功利而與上帝召命無關,順從人慾而非道德規條,與其萌芽點漸行漸遠。姑勿論資本主義發展期間出現過的虛偽宗教行為(如英國作家查理.狄更斯藉小說批評過的那些滿口「上帝」卻剝削童工的商人),對資本的擴大(而非實用價值)的盲目進求,一直不斷排斥過去的宗教、道德和文化習俗的底線。在娛樂產業方面,製造大量性挑逗的產品和服務,附送思想進步的假像,為現代人建設以慾望和愛為基礎的相對主義道德觀。

 

《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Die protestantische Ethik und der Geist des Kapitalismus, 1905)

 

眾所周知,廣告可直接或間接挑起人在潛意識中的購買慾,即便是不知所謂的廣告,都帶有某種導向消費的形象宣傳。電影預告片出現的性感女星、安全套廣告賣弄的情趣、網頁上彈出的徵伴信息等,都同樣地直接或間接挑起性慾,牽動大眾作出原本無意作出的消費選擇。然而,無論是接受還是反抗與性相關的消費,現代人(尤其男性)都難逃三種商業社會根據人性設計的「陷阱」,困在情慾的惡性循環當中。(享受的人不會視之為陷阱與囚牢。)


 

第一種情慾循環:漸與頓

 

佛家有所謂漸悟和頓悟之辯,指得道的方式或因積累,或因一瞬覺醒。這裡使用的「漸頓」,在於指出個人認識並持續受性意識影響的狀態。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畢生強調性經歷對人的性格與生命發展的核心影響,許多學者批評他的泛性主義(指以性來解釋所有人類行為動機)而忽略他對外在象徵物的性意識的重視。他觀察到不單是性器官本身,性器官在身體其他部分的延展(如大腿內側、腳趾)和具有性意味的事物(如權杖、洞)都能激起人的性衝動,塑造人的行為模式。現時,禁止在公眾裸露或公開展示裸露信息仍是世界共識(除了難以透過法理來解通的天體活動〔世界裸體單車日〕和場地〔如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旁的天體沙灘〕),商家若想把消費者引向與性相關的消費,往往需要借助合法但清晰的「指示牌」:易於記憶和傳播的情色金句和笑話、女星的上圍數字與大膽程度、中介公司與網上媒體為你挑選的對象的圖片……這些包圍四周的指示牌不以裸露的性器官,而以間接方式讓不同人漸入各自的暇想,對性產生多於出乎本能的需求,漸認同性消費是必然需要,而不能性消費便應當感到壓抑和自卑。

 

過度縱慾會產生生理和心理健康問題,或許出於身體拒絕被情慾物化的本能,這些問題或會產生禁絕情慾的頓悟,諸如網上零星自發的、非出於宗教主張的反性消費和反自瀆運動,可算是對潛移默化的性宣傳的自覺反彈。然而,這些運動中的參與者大多會不斷「破戒」,揶揄他們的人歸咎於壓抑的結果,而缺少考量到鋪天蓋地的性意識可漸進地使他們一層一層地重新從好奇出發,回歸那敞開的、不斷隨時代和科技進化的情色產物的懷抱。


 

第二種情慾循環:移情與絕情

 

假設瀏覽色情網站與召妓(包括兼職男/女友)是錯的,但整個性產業的運作可讓你漸進地搜尋和幻想,一步一步地否定行為的錯誤,先合理化而後反思後果。這與觝觸法律的犯罪行為模式相同,只是前者的道德規範模糊、灰色地帶寬廣且可推移。

 

荷蘭阿姆斯特丹紅燈區Moulin Rouge

情色消費是會為消費者產生安多酚,帶來滿足感的,這讓漸進的性沉溺得以在不斷的對等回饋中得以鞏固。現實世界的情感生活中,並非投入多少就能得到多少(許多時甚至相反),而情色經濟之所以蓬勃,建基於人對穩定的「情感收支平衡」的進求。付出時間選擇一個女優、選擇她的成人影片來看,不喜歡便不看,她肯定不會辜負你。而若她的外貌、性格和身體的美感與你的理想標準契合,更可讓你產生戀慕之情。這與真實世界中的愛情相似,甚至可藉暫時的肉體連合的想像,彌補現實情感中的缺欠。從現實世界到虛構世界的移情,不單出現於單身者,也可出現於有伴侶者(尤其對伴侶關係不滿者)。社會對收看色情影片的戲謔式默許,或許讓單身者陷於現實與虛擬的反差而對異性產生兩極化的偏見,而另一方面,也讓只用於洩慾的「第三者」在一段段愛情關係中合理但尷尬地存在。

 

絕情是一個方法,但關於那個色情演員(同樣適用於各種純粹性伴侶)的音容笑貌、婀娜調情,還是會在腦海中不斷召喚空虛的自我,尤其是在重重生活壓力與人際衝突下難以得著解脫的自我,讓那個自我漸漸從不相關的事情開始不斷搜索,直至重回那自設的情慾禁區。即便不是同一個人,互聯網已磨平世界,讓你輕易遇上另一個移情對象,重新以性慾宣洩來逃避現代世界充盈的情感挫敗。


 

第三種情慾循環:壓力轉化與壓力再生

 

除了消解情感空虛和不滿,性發洩也可暫時紓緩壓力,因為壓力生於失控情況,而符合預期的縱慾可讓人重掌操控的感覺。

 

日本色情產業擅於設計各種生活場景、各種職業和角色,讓受壓者可把情緒投射於色情產品的人物,甚至透過當中的成功犯罪情節(如強姦、亂倫、窺淫)在想像中報復現實生活中的壓力施予者。這在現實中無以宣之以口、在鼓吹性多元的理論界不斷被合理化的消費行為,正藉互聯網科技的迅速發展和滲透而垂手可得,只需在手機按幾個鍵就能讓自己成為情慾世界的主宰,隨意把他人幻想成自己的奴隸。

 

英國性愛專欄作家肖爾蒂諾(Karley Sciortino)與男性性愛公仔的合照

影視動漫、潮流商品、時裝、網絡資源、藝術作品等,都易於利用性的力量,因為性簡單而吸引,即使不斷單調地重複也能刺激人的消費慾望。而各種媒介對性的共同利用,產生一種把人從現實抽離、使之與現實矛盾的意識形態,呼應詹明信(Fredric Jameson)點出的「精神分裂」的後現代狀態。一方面,人們被吸進情慾的漩渦而對他人存有各種利己的期望,而另一方面,同時理解現實不如人願,得以失落的情懷面對生活的挑戰,把盼望寄於娛樂。這反差讓壓力不斷生生滅滅。


 

成癮與脫癮

 

王安憶的小說《小城之戀》講述兩個藝團成員偷嘗禁果,結果欲罷不能,但性滿足隨強度增加而減少,情況與吸毒相若,為滿足癮慾,「劑量」必需不斷增加。如是者,商業社會培養的性成癮對個人而言,是個惡性循環,即使不計金錢方面,時間和情感投入也會逐漸增加至影響生活的程度。

 

美國學者亞當.奧爾特(Adam Alter)寫了《欲罷不能:刷屏時代如何擺脫行為上癮》(Irresistible: The Rise of Addictive Technology and the Business of Keeping Hooked)一書。這本書精采地引用大量數據,論證科技商的刻意設計與行為成癮的關係。書的引言部分指出科網巨頭都不容子女接觸他們的產品,顯示他們在訓練消費者的沉溺行為、把各種可換錢的慾望合理化的同時,警惕於當中的破壞力。(或許可算是「己所不欲,施於人」。)隨之,作者指出行為成癮像藥物成癮一樣,與意志無關,只要符合特定條件,任何人都會上癮,而商家們正積極研究並創造這些條件。

《欲罷不能:刷屏時代如何擺脫行為上癮》(Irresistible: The Rise of Addictive Technology and the Business of Keeping Hooked)

同理,各種以性為賣點的產品和服務,被爆炸式宣傳、合理化、方便化,譜上樂趣、美感和價值,引誘人不斷探看、閱讀、使用、以行為驗證,讓人主動排斥羞恥之心和宗教道德方面的限制,並在不實名的論壇配合下,開放討論和分享,建立在這話題上的社交認同。(這認同是奧爾特所認為的其中一項成癮關鍵。)

 

大眾的慾望源始可由商家創造,但慾望流向卻時而超出其控制。網友間的情色資源分享和性伴侶配對,創造了免費的情慾交流空間,讓性意識的滲透和傳播更無孔不入、錯綜複雜,各種取向、偏差、關係、罪行,都在互聯網的不同無名空間被接納、推廣,讓性癮不斷滋長,又變得自然。

 

對性的沉溺或會產生罪咎感、自卑、社交障礙、一些身體問題之類,性支持者可能持相反意見,指禁慾倒會產生一系列問題,本文無意論證縱慾是利多於弊還是弊多於利,只願在結尾給予想脫離性癮的人一些奧爾特提出的方法(也適用於其他類型的科技成癮,如使用社交平台成癮、網絡遊戲成癮、串流觀劇成癮等)。

 

奧爾特指認識成癮的機制可助脫癮,希望這篇文章已具備相當果效。另外,他認為使用意志力脫癮的人會最先失敗,因此應使用好習慣代替成癮的習慣,而如果該習慣能把人導出成癮行為的話,效果更佳,以瀏覽色情網頁為例,則是考慮在特定高危時間與朋友聊天,以現實交往替換虛擬交往。另外,有意脫癮者需構建遠離誘惑的環境、透過工具提醒自己正漸入誘惑、想方設法削弱心理迫切性、適當地自我懲罰(比自我獎勵有效)、以遊戲方式把行為成癮轉化為做好事成癮,詳情大可參考原著。這種種方法,目的都是讓人重回類似「本是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狀態。

 

性慾本是與生俱來的簡單慾望,但其商業價值和文化價值讓它被迅速吹捧、意義增生,然後加諸個人想像。以馬克思主義法蘭克福學派的觀點推想,在一個欠缺反思的社會,人在鼓勵「性」消費的潮流底下,最終並非消費「性」,而是被生產過剩的「性」消費,成為「性化人」而非自主的人。這或許言過其實,但也不得不防微杜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