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惡不作惡（十七）：惡與性格｜曾瑞明
我們提及過一些哲學家認為惡並不是平凡人能擁有的特質，惡人的形成有其心理原因，邪惡也有其心理原因，意味惡人有獨特的性格。如果真的話，惡人的獨特性格是怎樣的？
小說與倫理學
英國哲學家麥堅（Colin McGinn）指出要了解倫理學，最好就是將人放在獨持的脈絡。現代哲學卻往往是追求抽象的原則，特別是後設倫理學（metaethics）的流行，就將道德問題集中在一些形上問題，例如道德判斷是主觀還是客觀，道德有沒有事實陳述部份——諸如此類。較具體的道德問題，例如道德性格（moral character）則被漠視。他在《倫理學、邪惡和小說》（Ethics, Evil and Fiction），就利用小說，比如《科學怪人》（Frankenstein）、《道林‧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Dorian Gray）等名作，去展示不同的道德性格，以及我們如何作道德評價，特別是邪惡的性格，它的道德心理（moral psychology）是怎樣的。麥堅認為，小說和故事能令道德問題更尖銳，能令讀者利用自身經驗跟小說人物感而通之，讓我們的道德感能培養、能運作。
不過，在《倫理學、邪惡和小說》的第四章麥堅卻採用了分析哲學的方法，指出有兩種道德心理，他著我們想像有兩種人，一種人叫G-being，會因別人的快樂而快樂，另一種是E-being，會因別人的痛苦而快樂。前者是「仁者」，有很好的德性，可能會是善長仁翁，深信「施比受更有福」。後者屬我們所說的邪惡人格︰你痛苦所以我快樂，為了我能快樂，請你痛苦——還要是「我」令你痛苦才成。怎樣才能令人痛苦？施虐吧，當強姦犯吧，虐待兒童吧。他們不是為了錢或者真的要尋求性慾的滿足，他／她們就只是要製造痛苦，痛苦就是目的。另一方面，他們也會為他人的快樂而痛苦。我看到你好就就身不聚財。大家都記得「子華神」的一句金句吧︰「我哋今時今日嘅香港係處於咩狀態？我哋買串魚蛋都咁㗎嘞！做咩佢又無咗甜醬，又無咗兩粒，佢仲食得咁開心呀？唔公平！咁點先公平呀？大家都唔開心囉！」邪惡的人不是為了公平，或者欠缺同理心，他是要在別人受苦狀態裡才找到快感、快樂——此之謂邪惡。也許，香港人普遍並不邪惡，他們只是想自己比別人好，或不接受別人比自己好。
在美國小說家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創作的《水手比利巴德》（Billy Budd）中就有一個角色叫Claggart。不知何故，Claggart總是想比利「趟在街上」，對，這對他沒甚好處，比利的痛苦就是他的目標。另一方面，Claggart也沒有受過甚麼特殊訓練或者魔鬼教育，似乎他就是天生如此的。這是自然的，或者他的腦有缺陷，但他就是異類。
惡的質與量
當看到別人好的時候而感到不舒服的狀態，叫做妒忌。他們不是知道甚麼是好，甚麼是壞，只不過是沒有能力向著聖人的方向，你這麼好已令我足夠發怒了。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是好的似乎已說明了為何人會做，但明明是壞的，何以有人會孜孜不倦？SM份子，薩德侯爵曾說過︰“Either kill me or take me like this, for I will not change,” 他就是如此！不過，這樣似乎將邪惡推到一個不能解釋，不用解釋的境地，惡人就是天生的，令改變和預防變得沒有意義。一方面，自由意志談不上，另一方面，也違反經驗上各種對「惡人」的心理治療經驗。
如果將惡定義為從別人的痛苦獲取快樂，那如果只是冷靜地而且不帶感情地（也沒有任何快感）執行種族大屠殺，也可以不是惡（阿道夫·艾希曼不就是最佳例子？）。另外，如果我偷了鄰座豬女二十大元而心感歡喜，也被判邪惡以乎失諸太嚴。麥堅的定義似乎著重惡在質上的差異，而忽略了惡該是很大很大的錯，沒在量的層面著墨。
但將別人的痛苦跟自己的快樂聯繫，卻是我們悄悄地進行的工程。玩暴力的電子遊戲，在遊戲當中凌虐別人而哈哈大笑，或者運動場上看到那些own goal球員而取得快感。我們所謂的「娛樂活動」的本質就是如此。麥堅還指出，惡有一種很強烈的人我之分。我與受害者是徹底分開的，不一定要是我令他痛苦，但痛苦一定是要他的。痛苦讓你我分隔，快樂卻是可以共享的。
麥堅還有一很好的論點，快樂不一定是好，痛苦也不一定是壞。如果我為別人的痛苦而快樂，這快樂就是不好的。但如果我也別人的痛苦而痛苦，那痛苦也是好的，這叫憂戚與共。主流的倫理學一直追求善，追求快樂，但不在人際關係裏鑽——是不是走錯了方向？
似乎，我還未將小說如何幫助道德探討講得淋漓盡致，下回我們用石黑一雄的《長日將盡》來作例子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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