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惡不作惡(十九):中國人的惡 | 曾瑞明

撰文:曾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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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哲學的重要性

如果某君一生只活在一個城市裡,雖然他/她熟知城市的一切,但他從來未旅行,未看過外面的世界,你會認為這個人會是該城市好的嚮導員嗎?

 

在美國夏威夷大學馬諾阿分校任教的帕金斯(Franklin Perkins),在其著作《天地不仁︰中國哲學的惡的問題》( Heaven and Earth Are Not Humane: The Problem of Evil in Classical Chinese Philosophy)一書就指出比較哲學(comparative philosophy)的重要性。你要了解歐洲哲學,是否也要知道其地方哲學,才看到歐洲哲學獨特的地方?同理,你要理解中國哲學,是否也要了解西方哲學?

 

 

 

帕金斯(Franklin Perkins),《天地不仁︰中國哲學的惡的問題》( Heaven and Earth Are Not Humane: The Problem of Evil in Classical Chinese Philosophy)

 

若我們只看西方人眼中惡的概念,真能明白惡是甚麼嗎?話說回來,我們中國人眼中的惡是怎樣的?

 

最有趣的,是這本書也受尼曼(Susan Neiman)撰寫的《惡與現代思想》(Evil in Modern Thought: An Alternative History of Philosophy)啓發。我們已介紹過這本書。尼曼的惡的問題是廣義的︰每一次我們覺得有一些不應該發生的事, 發生了,對尼曼來說,那就有惡的問題出現。簡單來說,就是事實跟價值不協調。如果價值只是我們的事,跟世界無關的話,哪這世界豈不是太虛無了?我們只是自以為是,呢喃著價值的詞語?我們為何要道德呢?生命的意義在哪?

 

中國哲學裡,似乎沒有西方那全善的上帝為何容許惡的正神論(theodicy)問題,但尼曼式的問題是有的︰為何一大堆壞事會發生在好人身上?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好像是假的?不要告訴我「不是不報,只是時辰未到」。

 

 

 

尼曼(Susan Neiman),《惡與現代思想》(Evil in Modern Thought: An Alternative History of Philosophy)

 

惡的概念在中國

史學家司馬遷這樣讚頌春秋時期受吳王闔閭重用的伍子胥︰「棄小義,雪大恥,名垂於後世」,伍子胥不惜一切為父兄報仇,是孝,助吳王夫差破楚敗越,是忠。擲千金給曾幫助他,為他而死的浣紗姑娘,是義。怎樣說,都絕對是一個好漢子、大英雄。再請看伍子胥死亡紀錄︰「乃自剄死。吳王聞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吳人憐之,為立祠於江上,因命曰胥山。」好人絕對不一定有好報。

 

《道德經》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種沒有道德意味的「天」,當然減少了點哲學煩惱。然而,我們又喜歡說天人合一。如果你去過新亞書院的合一亭,可能會知道是紀念新亞書院創辦人錢穆先生及其所著的〈天人合一論〉。天人合一說是儒家學說的核心觀念,意謂人道、天道是相通不隔的。然而,人道講道德,但天卻好像不德,或者無所謂德不德,兩者如何貫通?宋明理學家就弄了一大堆觀念,甚麼氣呀,性呀,就是來解說人與天的互通。

《道德經》

 

西方有上帝,中國則有天(tian)。帕金斯論述了中國哲學史上這問題的改變。在春秋戰國、戰爭頻仍,人們不可能意識不到惡的存在,說中國人一直活在和諧裡大概只是說笑。雖然,外國觀察家如韋伯(Weber)會認為在儒家倫理中神與自然並沒有任何張力,倫理要求跟人性也全然吻合。但在春秋戰國以前,人們也不會接受天人合一那套。天跟人的關係若即若離。商人十分敬天,還是亡國,於是有「天命靡常」一說。有趣的是,大家沒有選擇推出上帝是惡,或者上帝是無能,反而回歸自己,要在德上下功夫,由敬天變成敬德。

 

徐復觀先生的《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就講述這種人文精神。荀子說︰「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墨子則說:「天子為善,天能賞之;天子為暴,天能罰之。」天人分隔,象徵人的價值自覺,但也意味要在荒漠中獨行。孟子命與天視為同一,都是不可理解的,不可逆的一種力量,是沒有理性可言的。孔子也曾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 生焉,天何言哉?」(〈陽貨第十七〉)取一個自然意義的天。當然,孔子也說過「獲罪於天,無所禱也」這種把天看作富有道德意味的話語。

徐復觀,是新儒學的代表人物之一。

 

宋明理學雖是儒學,但對孔孟那對天的觀點卻有改頭換面的處理。荀子人性論之所以遭到宋明理學家的冷遇,根本原因在於他的性惡說與宋明理學的宇宙論理學構想正相抵觸。在宋明理學家看來,人性之所以是善的,是因為它從出的「天」——宇宙是善的。人的善來自宇宙的善,人的本性與宇宙的本性正是由善來一以貫之。宋明理學家,就將天拉回來。程頤说:「天、地、人,只一道也。」天地人都有一個理,不過是人的氣清氣濁才有性善性惡之差異,又或者天理人慾只是一個合理與過份的差異。為的是甚麼?就是我們一張開眼看到的世界不是荒野,我們能活下去,尋找生之樂。中國哲學跟西方哲學的差異,也在於這裡︰中國哲學的宋明理學曾經努力想合理化世界,尋「孔顏樂處」是要找生趣。西方則將她那「上帝已死」的世界觀向全世界推銷,至今我們還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來,文化結果是陷於大絕望裡。中國哲學的研習,或許會是其他可能性的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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