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倫・狄波頓|為了獲得內心平靜,我們讀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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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哲學編按】本文出自艾倫・狄波頓《新聞的騷動》〈前言〉,原書名為《完全新聞使用手冊》(The News: A User's Manual)。

作者|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
譯者|丁維

 

1

這一切彷彿無師自通,就像呼吸或眨眼,這本來就是世上最簡單普通、平淡無奇、不足掛齒的活動。

只消隔上一會兒——通常不超過一晚(並且往往要短得多,要是覺得特別焦躁,可能都捱不過十至十五分鐘),我們就會中斷手頭的各種事務,開始查閱新聞。我們暫停自己的人生,以期再接收一則關鍵資訊,看看自從上次查看之後,這世上又發生了哪些最重大的成就、災難和罪行,或者是流行疫病、感情糾紛。

在下文中,本人試圖將這個無處不在,且眾所周知的習慣予以放大,使之較目前看來更古怪、更有危險性。

 

艾倫・狄波頓《完全新聞使用手冊》(The News: A User's Manual)

 

2

新聞致力於向我們呈現所有被認為最罕見和最重要的世事,比如熱帶降雪、總統私生子,或是連體嬰。然而,儘管以追求反常為己任,新聞卻巧妙地避免讓自身成為眾矢之的,也不願意就其在日常生活中獲得的支配地位引來關注。新聞機構竭盡全力報道著各種或卓越非凡,或奪人眼球,或貪污腐化,或聳人聽聞的故事,但是,「半數人每天都為新聞走火入魔」這樣的標題,卻永遠不會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裡。

哲學家黑格爾認為,當新聞取代宗教、成為我們的核心的教導來源和權威的檢驗標準時,社會就進入了現代化階段。在發達經濟體中,新聞如今占據的權力地位,至少等同於信仰曾經享有的位置。新聞報導以不可思議的精準度緊緊跟隨祈禱時間:晨禱變成了早間新聞,晚禱化為了晚間報道。不過,新聞追求的可不只是這份準宗教的時間表,還要求我們在貼近它時,心懷某種曾經奉獻給信仰的恭順態度。面對新聞,我們也期盼獲得啟示,希望能借此分辨善惡、參透苦難、了解人生在世的種種道理。同樣,如果我們拒絕參與這項儀式,便也有可能被歸入異類。

 

黑格爾:正反合 - EP46

黑格爾:自由必須以異化為前提 (08/27)

 

對於不露痕跡地運行自己的套路,新聞深諳其道,因而很難遭到質疑。新聞只會用自然平淡的語調向我們發聲,對觀點中充斥的假定卻避而不談。事實上,新聞並非只在單純地報道全球事件,而是根據自己內定的輕重緩急,不斷在我們的腦海裡刻畫全新的世界——這一點,新聞當然按下不表。

 

3

從早年開始,我們接受的教育就強調圖像和文字的力量。我們被帶到博物館,在嚴肅的氣氛之中得知:某些藝術家雖早已作古,其畫作卻能改變我們的觀念。那些為人稱頌的詩歌和故事也有可能改變我們的生活。

奇怪的是,儘管新聞每時每刻都在湧現,其中的圖文卻很少成為教育傳達的內容。世人認為,弄清楚《奧賽羅》(Othello: The Moor of Venice,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的陰謀,比破解《紐約時報》的頭版更加重要。領會馬蒂斯對色彩的運用,比梳理《每日郵報》中的名人相片欄更容易成為話題。在經過《圖片報》或《OK!》雜誌、《法蘭克福匯報》或《北海道新聞》、《德黑蘭時報》或《太陽報》的洗禮之後,沒人鼓勵我們去思考:自身的觀點是否受到了影響?而事實上,新聞不但影響我們對現實的感受,也在雕刻我們靈魂的狀態(此處的靈魂與超自然無關),然而卻從來沒有人循循善誘地引導我們去思考這種非凡能力。

 

馬蒂斯:野獸般熾熱的顏色 (12/31)

 

現代社會雖然言必稱教育,卻都忽略了對現代人群最具影響力的教育工具。無論課堂教育水平多高,最強大和持久的教育形式還是非電視、電腦莫屬。封閉在課堂內的時間畢竟只占我們人生最初的十八年左右,此後的生涯都交給了新聞媒體,而後者對我們的影響超過了任何學術機構,正式教育一結束,新聞就成為我們的老師。這是奠定公共生活基礎、塑造我們對於外部群體印象的最強力量;同時,新聞也是政治現實和社會現實的主要力量。正如革命分子所熟知的,想要改變一個國家的理念,不能奔著美術館、教育部或者著名小說家的寓所去,而是必須開著坦克直搗國家的神經中樞——新聞總部。

 

4

我等受眾,不停檢索新聞又是出於甚麼考慮?其實,最大原因乃是懼怕心理。只要和新聞絕緣一會兒,心裡的牽掛就在習慣性地累積。我們知道世事難料,變數時時都在發生。某架空中巴士 A380 的燃料管線可能會破裂,繼而燃著濃煙側翻墜入海灣;某種來自非洲蝙蝠的病毒可能跨越物種壁壘,滲入某趟滿載的日本通勤列車通風道;投機家可能正在醞釀一場貨幣擠提;某個外表正常的父親,可能剛剛殘殺了一對可愛的親生子女。

但在我們周遭,可能正值歲月靜好。花園裡,微風也許正吹過李樹的枝條;客廳的書架上,灰塵在靜靜地飄落——然而,我們知道這種安穩不能反映生存之混亂與暴烈的基本面,因此不及片刻,憂患總會依自己的方式生成出來。由於我們隱隱地感知到災難的可能性,當拿出手機朝向信號源,等待頭條新聞跳出屏幕時,內心會感到一絲跳動的恐懼。那感覺就像身處黎明前的料峭,不知太陽是否還會從蒼穹升起,想必我們的古老祖先也一定熟悉類似的憂慮?

 

 

然而,此間也自有不可言說的樂趣。我們的生命承載著種種幽閉的負擔,比如與自我共處,比如不斷向世界證明自己的潛力,比如費力說服身邊寥寥數人傾聽我們的想法和需求。而新聞儘管多有負面,卻恰能幫助我們解脫上述負擔,可能越慘烈、效果越好。查閱新聞就像把一枚海貝貼在耳邊,任由全人類的咆哮將自己淹沒。借由那些更為沈重和駭人的事件,我們得以將自己從瑣事中抽離,讓更大的命題蓋過我們只聚焦於自身的憂慮和疑惑。一場饑荒,一座洪水淹沒的小鎮,一個在逃的連環殺手,一屆下台的政府,某經濟學家對明年救濟人口的預測——這樣的外界騷動也許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好以此換取內心的平靜。

今天的新聞是:某男在網上與情婦傳情親熱至深夜,然後因疲勞駕駛導致車子翻下高架天橋,壓死橋下小貨車內的一家五口。另一樁新聞的主角是個前途錦繡的大學生,在某次派對後神秘失蹤,五天後在一輛小型出租車的後備廂裡發現其碎屍殘骸。第三樁則講述了女網球教練與十三歲學生之間的師生戀。這些事樁樁離奇,相形之下,不由讓我們慶幸自身的理智與幸運。視線移開這些新聞後,我們對於按部就班的生活軌跡,不由感到煥然一新的欣慰:幸好我們意志堅定,及時掐滅了不尋常的欲望,所以至今尚未毒殺同事,或是謀害親人然後埋在自家庭院。

 

5

從長期來看,這些新聞會對我們產生甚麽樣的影響?在我們與新聞朝夕相處之後,年年歲歲又還剩下些甚麽?關於走失的兒童、緊張的預算以及不忠的將軍,當初的興奮和恐懼去了哪裡?除了中國在崛起、中非很腐敗、教育要改革,拋開這一串模糊不清的老生常談之外,在智慧的增長裡,新聞報道又貢獻了幾分?

對於這些問題我們通常並不深究,也算是種網開一面的姿態。我們總認為,對於新聞充耳不聞肯定不太對勁。要放棄這些早年建立的習慣並不容易,想當年我們在學校集會時,面對權威人物滔滔不絕發表自認為重要的講話,就習慣了出於禮貌端坐聆聽。

 

 

質問新聞的重要性,並不是認為其無關緊要,而是想對於我們所攝取的回報更具自我意識。作為一份現象學的記錄,本書再現了受眾與新聞的一系列遭遇,從各種渠道揀選新聞片段,並加以刻意分析,其深究程度超越了新聞製作者的本意。在此基於的假定是——這些新聞片段的研究價值,也許並不亞於詩句或哲學。

新聞的定義含糊不清,這也是刻意選擇的結果。雖然各個新聞機構之間存在顯著差異,卻也仍有充足的相似性,以形成一個共同的範疇,將收音機、電視、網絡和紙媒等傳統新聞領域,以及左派右派、高雅通俗等對立的意識形態囊括在內。

撰寫此書的工作,帶著些烏托邦的性質:不僅審問新聞的當下,也試圖探尋其未來的方向。憧憬完美的新聞機構,並不意味著就此對當今媒體的經濟與社會現實無動於衷,而是希望借此掙脫我們過於輕易接受的一系列悲觀假設。

 

6

現代社會需要甚麽樣的新聞才能有利於繁榮興旺?要解答這問題於今天仍言之尚早。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新聞的獲取和傳遞成本都曾經極為高昂,導致其對人類內心生活的影響有限。而時至今日,要想尋找遠離新聞的寸土,反而成了難題。午夜夢迴之際,新聞端坐著等候我們;飛行於各大洲上空時,新聞貼身陪著我們;就連孩子就寢時分,新聞也在伺機劫持我們的關注。

 

 

新聞的騷動已經滲透到了我們內心的最深處。如今,片刻的沈靜已是一份奢侈,能安靜地入睡或專心與朋友交談都堪稱小小的奇跡。要是某人能離開新聞漩渦一整天,只傾聽窗外的雨聲和自己的心聲,其持戒水平當直追高僧。

在新聞的影響之下,要想對抗因此而產生的嫉妒和恐慌、興奮和焦慮,要想應對我們所被灌輸的,但偶爾也不免懷疑是否值得了解的事務,我們也許需要一定的幫助。

以此為考慮我寫了這本小書,試圖粗淺地探究一下這個目前看來似乎過於尋常且無甚害處的習慣。

 

【原載於微信公眾號:暴風驟雨】

本文出自《新聞的騷動》〈前言〉,阿蘭・德波頓著,丁維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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