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愛情的自言自語(十五)愛的形上學|曾瑞明

撰文:曾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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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瑞明

 

不少人的愛情觀是兩個人結合,拍拖是結合,結婚也是結合。但人明明是孤獨的,自己身體自己腦袋自己嘴巴,除了可以接吻和可以戶口聯名,一起供樓外,在哪方面二人可以顯現「結合」呢?

的確,我們是由精子、卵子結合而成。這經典的「merging」畫面一直在我們腦袋,二成為一是一種令人陶醉的想像。記得盧巧音的《深藍》嗎?「仍浮沉著希望/從你懷內可找到美妙感覺/也許一天我變做魚/活在你內 把心釋放」(作詞人為喬靖夫)。然而,這不是愛情。這是受精。愛情牽涉兩個個體,他們不會變成一個人。他們仍是兩個人,各自上班,各自生病,各自死亡。但他們仍可以愛著對方。

 

盧巧音的專輯《色放》,收錄了〈深藍〉這首歌

 

難以解釋的「合」

「合」是難以解釋的。希哲柏拉圖《會飲篇》(Symposium)中述說的理型世界裏,是男男合體,或者男女合體的(為何沒有女女合體?),後來分離了,於是大家都在找自己的「另一半」。但合體是什麼意思?兩個靈魂,分享同一個身體?還是有同一個靈魂?那不是一嗎?如何稱得上是「合」?

 

日常生活,「合」的意思不外是︰

 

結合,可能意思是兩人生活在一起。

 

結合,可能意思是兩人有性關係。

 

結合,可能意思是彼此分享共同的人生計劃。
想想,又好像意猶未盡。那未盡可能是人的形上追求。

 

結合,這種愛情觀,可以上溯至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romanticism)。英國詩人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是浪漫主義的創始人。他說︰「最深的思考要由最深的感受達到。」諾瓦利斯(Novalis)、雪萊(Shelly)和拜倫(Byron)都是箇中代表。感覺至上!愛情是人類情感的最高表達。受這種思潮影響,休謨也說︰「理性是感情的奴隸。」男女互相融合,這追求跟與自然,跟宇宙合一也是一種相類的感覺。專研愛情的辛格(Irving Singer) 指出這是對十七世紀和十八世紀早期的各種對立的反應。理智與情感、物質與心靈、感知與理性⋯⋯愛就是一種形上追求,希望自己跟他人沒有對立,成為一。我們希望回到母親子官,我們跟土地合一,跟國家合一。我跟比我更大的聯合。可以說,追求愛的感覺比愛的對象更為重要。我們是為了愛本身而愛(To love for the sake of love)。我們要那種結合的 feel!

 

柯勒律治:放下批判,暫信詩以為真 (07/25)

 

蕭伯納的劇作《賣花女》(原名是《皮革馬利翁》(Pygmalion))可說是對這種 feel 的當頭捧喝。皮革馬利翁原是羅馬神話中的一位雕刻家的名字,一生不愛女色,卻愛上了自己刻的雕像。這尊雕像令他魂牽夢縈,最後他去請求維納斯女神成全。維納斯讓皮革馬利翁用手碰觸雕像,雕像變成了一位活生生的美貌女子。皮革馬利翁相當高興,給她取名伽拉忒婭(Galatea),並帶她去感謝維納斯。

 

蕭伯納:以劇場論階級 (11/02)

 

馬利翁愛上了自己製的雕象,他最初想活在雕象中,像她一樣生存。但如果他成為她,怎能跟他結合呢?如果我是他,我便觸不到她。我也不再是愛她的那個人。當你變成自己的愛人,不是每天跟她一起洗澡,只是自己跟自己洗澡。根本是說不通。但皮格馬利翁效應(Pygmalion effect) 後來卻指教師對學生的影響︰老師說你行,你就行。

 

重新理解何謂「我們」

以上的結合觀,宜用「我們」來取代。美國哲學家諾齊克(Robert Nozick)在其《審視人生》(Examined Life)中有一篇文章叫〈愛的聯繫〉(Love's Bond),討論了我們在愛中產生了一個「我們」(We)。他對這個「我們」作了一些解釋,是關係網令我們不再分開,而不是什麼神奇的魔力或者膠水。

 

諾齊克(Robert Nozick)《審視人生》(Examined Life)

 

我們在愛的關係中建立了一個新的身份——「我們」。這身份令我們不只關注自己的福祉(well-being),還關心伴侶的。她開心,我開心。她擔心,我也擔心。這不難理解。筆者有一次跟女兒坐迪士尼的「飛越太空山」(Space Mountain)機動遊戲,事前並不知這麼驚險,一上去才知出事。我自己害怕的同時還怕她害怕,只能一直握著她的小手。但這卻見證了「我們」的存在。如果我是跟一個陌生阿叔坐,恐怕只是怕自己的怕(如果不是更怕!)。

 

迪士尼的「飛越太空山」(Space Mountain)機動遊戲

 

一對夫妻,不會因為對方患病就逃走,也是一個「WE」字。做人的責任是重了,但這就是愛呀。愛和責任不是兩個分開的選項。諾齊克的例子有趣,他說最愛的人或自己獨自搭飛機,我們會比一起搭飛機時更擔心有意外。後者有死在一起的安慰,就安心了。下次和伴侶去旅遊時可在心裏作這「諾齊克測試」。

 

放任自由主義者諾齊克: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 (11/16)

 

諾齊克指出,這個「我們」不是有一個新的物理性的我(有誰會這樣想?),也不代表沒有了我。我可能在這我們之內,也可能我們在我之內。我們會為這身份制約自己的自主(autonomy),也會為這身份去作決定。這不只在浪漫之愛,在朋友之間也可以理解。我跟朋友看戲,不是為了讓人知道我有朋友,而是我想跟朋友一起分享劇情,一起哭,一起笑。諾齊克也談看報紙,我們不只是為了新聞本身,而是為了跟朋友分享信息。不只我知,是我們都知。在 Whatsapp 中互傳長輩圖,也是為了建立「我們」的途徑。

 

Whatsapp 中互傳的長輩圖(設計圖片)

 

婚姻雖說是戀愛的墳墓,但也是自我擴大的儀式。夫妻生孩子,二人共育一些跟自己有點相像的東西(不是嗎?),還住在同一個房子,這都象徵「我們」在一起。看完諾齊克這篇文章,頓然發覺「結合」就是這麼簡單不過的意思,沒有浪漫主義的神秘感。不過他在文章的最後一句倒寫得浪漫(可能是男人的浪漫)︰「一粒精子和卵子結合,成為一生物,是符合它們的利益。但我們不會用接合體的個別利益,去繼續判斷那新生命。在愛的結合,我們變形(metamorphose)」。不浪漫?浪漫極了。這可稱為放任自由主義者(libertarian)的浪漫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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