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設計論?──回應關啟文教授的《初評》(二)

撰文:劉創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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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啟文教授的書評〈與哲懷對話──初評王偉雄與劉創馥的《宗哲對話錄》〉(以下簡稱《初評》)最詳細討論的課題是智能設計論(intelligent design),《初評》批評「宗信對當代設計論的理論和爭辯的認識也相當薄弱……是近乎無知」。然而,宗信在《宗哲對話錄》對演化論提出的質疑,其實毫不遜色於《初評》引用的論點,但筆者在〈不對等的對話?──回應關啟文教授的《初評》(一)〉已為宗信作了辯護,這篇回應將主要針對演化論和智能設計論本身,而非宗信對這兩套理論的認識。

 

《宗哲對話錄》中有兩章處理有關設計論證(design argument)的問題,第四章〈設計論〉和第五章〈萬物起源〉分別針對生物的複雜性和宇宙的秩序,分析是否可以合理地推論出設計者存在(第五章後半部轉為討論宇宙論證或第一因論證)。設計論證是歷史最久遠、最為人熟識、大概也是最具說服力的有神論論證,尤其是當自然科學還未成熟,還未有科學理論成功解釋生物和宇宙的生成變化時,似乎接受各種複雜現象背後有設計者是合理的。雖然休謨(David Hume)和康德(Immanuel Kant)等大哲都曾剖析設計論證的種種困難和漏洞,但要直到演化論等學說的出現,才有具體和可驗證的理論取代設計論的解釋。

 

《宗哲對話錄》的第四和第五章分別整理了設計論與生物學和與物理學的對話。細心的讀者可能留意到,宗信在第四章較明顯處於下風,而在第五章則較為對等。這主要是由於演化論已成功解釋生物的複雜性,反而有關宇宙的秩序和物理常數等更終極的問題,還未有完整的物理學解釋,因此,微調論證等設計論也有較大的討論空間。然而,《初評》主要針對的是第四章,亦即較弱的生物設計論。這章首先討論較極端、表面上更忠於《聖經》的年輕地球創造論(《初評》稱之為「新近創造論」),不單宗信和哲懷都反對這種理論,可能由於關啟文自己也不接受它,因此《初評》沒有批評宗信未有為年輕地球創造論提供更有力的論據。

 

智能設計論是一種宗教色彩較輕微的創造論,它興起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的美國,它的出現源自一個重要的法庭裁決。由於美國憲法有政教分離的條文,因此曾有幾宗官司爭議公立學校的科學課能否教授創造論。在1987年的Edwards v. Aguillard案件中,美國聯邦法院把創造論或創世科學(creation science)判定為宗教學說而非科學,因此不能在公立學校教授。這個判決令本來盛行的創造論迅速「演化」為智能設計論,以便能披上更像科學的外衣。然而,在2006年的另一宗案件(Kitzmiller v. Dover Area School District),智能設計論也離不開被判定為宗教學說的命運。

 

誠然,法庭並非學術爭議的地方,也非判定科學理論之真假的適當場所,但這些案件可讓我們了解一些重要事實。科學理論的競爭主要在同儕評審(peer review)的學術期刊進行,一個理論至少要經得起同儕評審才有資格被科學群體認真對待。智能設計論自稱為科學理論,那麼在每年數以千計的生物學論文中,有多少是支持或運用智能設計論的呢?答案是:一篇也沒有!在上述2006年的案件中,智能設計論的主將生物化學家Michael Behe在法庭宣誓作供時,也得承認根本沒有任何支持智能設計論的學術論文曾在同儕評審的期刊出版過 [1]。明顯地,智能設計論在生物學界一點地位也沒有,演化論才是整個學界的共識。

 

演化論告訴我們,世間數百萬種生物全都演化自同一個源頭,原初簡單的生物經過長年累月的演化,無數細微而隨機的變化經過大自然的篩選,累積下來慢慢發展出各種極其複雜的生物。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嘗試透過黃鼠狼程式,展示隨機的變化也能產生如“METHINKS IT IS LIKE A WEASEL”這樣複雜而有意義的句子。《初評》批評「這個道金斯設計的程式能比較容易找到有意義的目標,因為這資訊已被輸入程序之內,且一直指導著所謂『隨機』的變化。這根本完全不能與自然選擇作類比」。然而,黃鼠狼程式的目標句子內容是甚麼根本毫不重要,任何一個句子──甚至是意思不通的──都可以代表一種特殊的環境條件;該程式要證明的是,只要有環境條件限制,隨機的變化就會被篩選,逐漸被導引向適合該環境的方向發展。《初評》還以為找到另一個問題:

 

演化的真實過程跟隨「適者生存」的殘酷定律,一些生命形式若有缺陷就很可能要被淘汰。然而在找到METHINKS IT IS LIKE A WEASEL的過程中,要經歷很多全無意義的句子的階段,但電腦程式會繼續下去而不受影響。但若一個「沒意義」的生命形式出現在真實世界,一切都會終結。

 

《初評》質疑電腦程式可產生很多「沒意義」的過渡階段,但真實世界卻會馬上淘汰「沒意義」的生命形式,演化便會終結。然而,無論句子是否有意義,還是生命形式能否適應環境,都是有程度之別,並非簡單截然二分的,而更重要的關鍵《初評》亦已經說了出來,可惜作者自己沒有察覺而已:「演化的真實過程跟隨『適者生存』的殘酷定律,一些生命形式若有缺陷就很可能要被淘汰。」被甚麼淘汰呢?自然是缺陷較少、較能適環境的生命形式,而這些較成功的生命形式也同樣是演化的產物。「一個『沒意義』的生命形式出現在真實世界」,不一定因此「一切都會終結」,這取決於與它競爭的其他也是演化出來的生命形式,是比它較「有意義」,還是「更沒意義」;若是後者,那個「沒意義」的生命形式就能淘汰對手,得以存留下來。

 

明白了上述的演化和競爭機制,就不難回應智能設計論的質疑了。《初評》認為要演化出複雜的生物系統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有以下一系列條件:「所有必要組成部分都可供使用。部件要同一時間聚集在同一個地點。所有部件都要彼此適應、互相配合……。裝嵌零件時要按適當的次序。」然而,生物的演化根本無須瞬間滿足上述條件,例如眼睛是非常精巧複雜的器官,但不是所有生物都需要如鷹般精良的眼睛才能生存,最簡單的感光細胞也可在特定的環境帶來演化優勢,然後才因應環境發展出較複雜的視覺系統。按生物學家的研究,由最簡單的感光細胞到不同種類、不同複雜程度的眼睛的演化過程,在生物史上曾多次獨立地出現,有些演化歷程生物學家已有相當細緻的了解 [2]。 這顯示複雜如眼睛的器官也不像智能設計論者聲稱那樣是「不能化約地複雜」(irreducibly complex)的。

 

智能設計論的「不能化約的複雜性」概念還有一個關鍵的漏洞,就是沒有考慮生物系統在演化過程中不單可以由簡單變成複雜,也可以由複雜變成簡單 [3],更可以演化出新的功能。例如智能設計論最鍾情的細菌鞭毛(bacterial flagellum),它的功能是透過旋轉令細菌在液體中游動, 這種運動功能須要眾多部份巧妙地組合起來才能運作,缺一不可;所以,智能設計論者認為它不能透過累積眾多細微的變化發展出來,因此是不能化約地複雜的系統 [4]。可是,即使欠缺一兩個部份或足以令細菌鞭毛喪失運動功能,但這並不表示它因此沒有其他有利生存或繁殖的功能。事實上,米拿(Kenneth R. Miller)等生物學家在2006年的案件中曾以III型分泌系統(Type III secretion system)為例,說明有些生物系統與細菌鞭毛結構相似,但缺少了十幾個蛋白質組件,這種系統雖然不能旋轉,卻有分泌或注射等維生功能;這些功能可以令細菌鞭毛的「祖先」得以存活下來,再慢慢透過累積細微變化發展出運動的功能 [5]。

 

《初評》還批評米拿的捕鼠器例子,這例子本來也是智能設計論者提出,用來解釋何謂不能化約地複雜的系統,因為簡單如捕鼠器也須幾個組件互相配合才有捕鼠功能。然而,米拿等學者指出,即使捕鼠器的組件不能獨立地用來捕鼠,它們分別仍可有其他用途,例如可做個小勾、夾子、甚至領帶夾,沒有捕鼠的功能不等於沒有任何功能。米拿提出捕鼠器的組件可以有多種意想不到的功能,目的是要批評智能設計論者把「功能」概念理解得過於狹窄,也沒有考慮功能轉變的可能性。《初評》竟把米拿說成是要討論「捕鼠器起源的問題」,甚至描述「捕鼠器的迂迴進化」歷程,這要麼是有意誤導讀者,要麼是根本地誤解了演化的機制或米拿的論點。

 

演化論成功解釋了無數的生物現象,但世上有幾百萬種生物,有些還未被人發現,生物學家對不同生物的了解有深淺之別,當然也不能完全掌握所有生物的演化歷史。《初評》以為只要找到一些生物系統「既擁有特定複雜性,又不能透過定律和機遇解釋,我們[智能設計論者]就能合理地推論出智慧設計的存在」,還認為要判斷某種生物系統是否演化而成,「舉證責任是在進化論者一方」。事實上,演化論已提供了強而有力的證據解釋眾多生物系統的演化過程,即使個別生物系統暫時未有令人滿意的演化論解釋,這也並不表示那些系統「不能」透過定律和機遇解釋,生物學家絕對有理由假定它們會有演化論的解釋;要判斷它們不是演化的結果,舉證責任應該是在智能設計者那一方。例如上文提及的眼睛和細菌鞭毛,生物學界都有不同的理論嘗試解釋它們如何產生,個別的解釋(例如《初評》質疑的Nilsson-Pelger模型)有可能被證實或推翻,這些有待生物學家研究;但重要的是,所有解釋模型無一不是基於演化論,根本沒有任何經得起同儕評審的解釋方法是採用智能設計論的。

 

 

參考資料

[1]http://www.talkorigins.org/faqs/dover/day12am.html

[2] Michael F. Land and Dan-Eric Nilsson, Animal Ey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3] http://phys.org/news/2012-09-evolution-meant-simpler-complex.html

[4] Michael J. Behe, Darwin’s Black Box: The Biochemical Challenge to Evolution (New York: Free Press, 2006), 69-72.

[5] Kenneth R. Miller, Only a Theory: Evolution and the Battle for America’s Soul (New York: Viking Penguin, 2008), 57-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