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戲劇創始人阿鐸:這一切都不是哲學,而是戰爭

撰文:上河卓遠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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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哲學編按】法國文學理論家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丈夫菲利普・索萊爾(Philippe Sollers),曾寫《無限頌》(Éloge de l'infini),評論文學家、畫家、藝術家,從戴塞尚、培根與畢加索,到莎士比亞、普魯斯特與巴塔耶。
索萊爾寫到殘酷戲劇的創始人安托南・阿鐸(Antonin Artaud)。他影響了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荒誕派戲劇,他亦最先提出後來因德勒茲而著名的「無身體器官」(the body without organs)一語。阿鐸十九歲起即受精神病與頭痛所苦,曾長年住在精神病院,亦受過電擊療法。索萊爾在本文重述阿鐸逝世前一年的一場演講,他對當時的二戰後社會、文學與哲學界以至精神醫學體制都作了猛烈的抨擊與控訴,甚至用到法文的 F Word:「foutre」。在閱讀阿鐸的戲劇論以外,本文是了解這位二十世紀法國文化偉大人物的另一條進路。
本文出自《無限頌:談文學》「阿爾託事件」一章。

克莉斯蒂娃:主體的無意識欲望與驅力,以說話的方式釋放出來

1947年1月13日晚上9點,充滿傳奇色彩又頗受爭議的法國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將在巴黎老鴿巢劇院發表演講。巴黎萬人空巷。他們眼前是一個常年被瘋人院生活折磨得痛苦不堪的人。在納粹佔領與維希政府通敵期間,瘋人院有四萬人被餓死(至今沒有人想了解)。這個瘦骨嶙峋卻精神振奮的幽靈開始說話了,他感到不安,開始抽搐,講稿散落在地。他煩躁起來,然後離開了。他意識到沒有必要向這一群養尊處優、有教養又有文學素養的人講話。為什麼要講呢?他們生來就是聾子。在場的紀德被震撼了。阿鐸的痛苦溢於言表,所有人都相信自己經歷了一個歷史性的時刻。是什麼樣的歷史時刻呢?我們了解得太多了,以至於需要若干年才敢提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是否正在解決?毫無把握。

延伸閱讀阿鐸的文章——阿鐸《戲劇及其重影》〈戲劇與文化〉

安託南・阿鐸為他的「演講」做了很多準備,因此,《全集》的第二十六卷很重要,人們從中可以看到他的標註以及他是如何演繹傳記主題的,傳記主題對他來說舉足輕重。那篇文章引發的針鋒相對的論戰並非偶然,那是被召喚至此的阿鐸整個生命存在的意義,也就是我們的記憶、我們的語言。但這個意義今後誰會提起呢?幾乎沒有人。原因是:「這是一段痛苦的往事,除了我的,還有其他的。但我的會令人不安,這個世界以及當今社會將不惜一切代價來掩飾,這便是我痛苦的根源。正因如此,我偏要說。」

阿鐸的戲劇論——讀〈戲劇與瘟疫〉:瘟疫是道德失效的隱喻|胡雅雯

對於阿鐸來說,這個世界充滿了謊言、弄虛作假、骯髒的謀殺、極度的虛偽和空前的新的犯罪行為,儘管每個時代都有,但這種新的犯罪跟過去不一樣,因為它以一種史無前例的方式作用於肉體本身。1947年,所有人都做好準備去談論別的東西: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社會矛盾、詩歌、電影、歌曲、冷戰、原子彈,但事實上,這是在遺忘、在自我麻痺,這是將已經暴露的醜惡重新掩蓋起來,掩蓋那個讓人無法忍受卻又模糊不清的深淵。所有人將一致同意不去想「這件事情」。但是,「這件事情」對阿鐸來說,是反對現實存在、反對個性原則的可怕的、吃人的陰謀。不管是操縱還是屠殺,瞄準的對象總是肉體,是它,是的,就是它,不是別的。關於他的狀況,阿鐸並不承認任何醫學診斷或哲學判斷,任何一個善意的提醒都不會讓他改變主意。您認為他在譫語?他早就料到會遭到反對。「對於當今社會的精神病醫生來說,我是被愛說謊癖困擾着,卻仍然用僅存的理智來對自己的情況進行思考的完美典範。」或者說:「這個社會把我視為瘋子,因為它想吃掉我,而且系統地、行動一致地吃掉別人。」或者說:「老佛洛伊德說得對,比他自己過去曾經認為的還要對。」

《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係》:精神病院的興衰與黑暗的歷史

阿鐸譴責的不是這樣或那樣的社會形式,而是社會本身,它的存在以及它的運作方式。在勒阿弗爾、魯昂、聖安娜、羅德茲的醫院裏,他有幸看到了這個社會本身。臨床暴力有這樣一位觀察者,歷史將作何評價?電擊療法是什麼?「無論面對什麼樣的生活,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可怕的、讓人窒息的電擊療法,犯罪團伙通常強迫垂死的人接受這種療法,然後才還他自由。在接受電擊療法的時候,我意識到在垂死之人的枕邊有一萬個生靈。」或者說:「人們不是被灌輸了某種思想,而是被強迫接受了緩慢的生理解剖。」阿鐸所謂的「施咒」或「下毒」不是別的,而是在他的語言以及身體中被否定的感覺。人們要「振興詩歌」。為什麼?因為它是形而上的,這與有形的或無形的宗教監視下的形而上相對立,這種宗教包括「神甫、猶太教士、婆羅門教成員、伊瑪目、喇嘛、和尚、東正教神甫、牧師,甚至警察、醫生、教授和學者」。這樣的社會是一個犯罪團伙的社會,成了一個「專業的偽君子」的社會。不斷被觀察、被抑制(這是對集權政權很好的描述),「人類成了一個能力極度有限的類別」。阿鐸指出的訴訟證人有哪些人呢?維庸、愛倫・坡、波德萊爾、內爾瓦爾、蘭波、洛特雷阿蒙、梵・高、尼采甚至列寧,考慮到「消防元帥」斯大林擁有「恢復了權利的東正教神甫」的某些特質,列寧對自己最後時期的癱瘓有所懷疑。這些證人,阿鐸並不怕與他們為伍。不管你們怎麼想,他都擁有這個權利。阿鐸和他們一起經歷了真相被掩蓋的而又令人震驚的真正的歷史。在這一點上,他一直想說服他猶豫不決的朋友安德烈・布勒東。對,超現實主義革命沒有錯,但是應當讓它走得更遠以便達到極點,而不應該讓它屈從於任何道德或美學的目的。「我經歷了抗議階段,」阿鐸說,「這一切都不是哲學,而是戰爭。」他「對肉體感到很生氣」。超現實主義並沒有直接深入到肉體這個層面。

對於收容所實況的描寫,參考——遭遺棄的生命:療養院與活死人政治學

「脱離了肉體的精神就是一個膿包。」啊,終於講完了,僅僅是隻言片語,但卻意義精準,字正腔圓。這些話語成了武器。不過,阿鐸先生,我們不是這樣演講的,要注意形式,不要太通俗,有詩意一點。演講中怎麼能用「foutre」這個詞!跟我們談談愛情、未來、自由和友誼吧。肉體,肉體,為什麼總是肉體?

殘酷的語言像他所遭遇的虐待一樣嗎?這就是此次事件的實質。阿鐸並不是為了解釋、證明、預言或理解什麼,更不是為了抱怨什麼,他不多不少只要死亡的終結。你們笑了?你們相信死亡嗎?你們就沒有懷疑過總有人時不時想要讓你們相信死亡嗎?在家裏,在社會中,你們難道不是常常被有關死亡的字眼包圍嗎?通常,人們難道不是帶着一種嚴肅、激動、冷淡而又確定的語調來談論先賢祠或是葬禮的盛況嗎?阿鐸認為,在我們這個時代,死亡前所未有地將它的計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快,快說,否則一切就會被遺忘,被一些安慰性的演講替代。從這個角度來看,阿鐸如此強烈地、如此獨特地寫作正符合「奧斯威辛之後」。不是脱離實際的空洞說教,而是一個華麗的反抗,這個華麗的反抗是由這個罪惡世界裏的無辜人來裝飾的(應該重新去讀他的《梵・高:被社會殺害的人》)。阿鐸,他不會停止鬥爭,他不會冷靜下來,他只會不斷抨擊。所有外在的詩歌對他來說都庸俗無比,是「可笑的而又無聊的鬧劇」。比如,「黑市」這一表達在他看來有種難以置信的意義,遠遠超出了它在戰時的含義。這是一個經歷過飢餓和寒冷的人在說話,雜亂、骯髒、看守人的粗俗、周圍人的懦弱、醫生的傲慢、強力鎮靜劑以及特殊治療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他是集中營詩人,只不過這個孕育慢性死亡的集中營在法國。瘋子就應該被剝奪受到温柔對待的權利(醫學報吿就在那裏,但依舊沒有人願意看)。在這段時間內,對於別的人來說,生活照樣繼續,不是嗎?政客與警察也可能在暗地裏與殺人犯串通一氣。「所有黑市的最高受益者也是黑色魔法的受益者。」這就是阿鐸所謂的「遠程精神助產術」,在他看來,愚蠢化、幼稚化、腦動脈硬化是精神助產行家最有效的手段,他們利用這些手段來達到把他們的意志強加給別人的目的。總之,被過度貶低的褒義詞抵抗者很適合安託南・阿鐸:「如果我還活着,那是因為我的生命力頑強。」或者說:「死亡跟別的東西一樣,只是江湖郎中的假藥,只是用來愚弄傻瓜的騙術。」或者:「只有當我們認為自己會死時,我們才會死,因為人們建立起來的法則讓我們相信我們會死。」還有:「不要再靠近棺材了。」不要追問:阿鐸總是無法讓人們接受類似的建議,他總是把這些建議寫在小紙片上,附在作品中(他只是想超越「打印出來的東西」);就是因為這種瘋狂的理智向正常人展現了他潛在的瘋狂,他才無法在那個時候在「老鴿巢」說出他想說的話。如今,人們是否會更好地理解他呢?怎樣理解呢?理解到什麼程度?誰來理解他?我們不得而知。

《無限頌:談文學》

作者|【法】菲利普・索萊爾斯
譯者|劉成富、丁午昀、段星東
出版社|河南大學出版社

【本文獲「上河卓遠文化」授權轉載,微信公眾號:sh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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