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分析哲學的興起 - EP80

撰文:秦晞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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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卡繆:薛西弗斯之石 - EP79

 

理性光芒的暗湧

 

羅素(Betrand Russell)是一個英國貴族,正式頭銜是羅素伯爵三世。他的祖父約翰羅素勳爵,曾出任英國首相。

 

然而,人們對他的主要印象不是他的顯赫出身,而是他優美的英語散文令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的《西方哲學史》影響了今天人們對哲學史的認知、他的《哲學問題》成為不少人踏進哲學大門的引導者、他與物理學家愛因斯坦發起的《羅素-愛因斯坦宣言》成為西方思想家反戰和反核的里程碑、連他因為反對一戰而被判入獄也成為知識界的「一時佳話」。

 

此外,對從事學術研究的人而言,更深刻的,是1905年他在期刊《心靈》(Mind)刊出的《論指稱》(On denoting),這篇文章開展了直至今天在學院依然盛行的分析哲學傳統。而且,他那部把數學公理化付諸實行的《數學原理》(Principia Mathematica),亦是數學基礎論爭中邏輯主義的代表作,儘管數學家哥德爾(Kurt Gödel)的不完備定理摧毀了《數學原理》的藍圖,但《數學原理》依然深刻影響了今天的邏輯證明理論。

 

以上也是一些典型的對羅素的印象,一個思想銳利的數理天才、一個文采洋溢的作家、一個開創傳統的哲學家、一個有深刻人文關懷的知識份子。更貼切的,是一個二十世紀的伏爾泰,一個真正意義下的百科全書式通才。

 

然而,去年被翻譯成中文的瑞蒙克(Ray Monk)的《羅素傳》,便顛覆了人們對這位優雅知識份子的典型紳士想像。他引用羅素總結自己一生的一段話,作為該書的主軸:


「支配我人生的三種激情,它們雖然簡單,但是非常強烈,具有壓倒之勢:它們是渴望愛情、追求知識、對人類的苦難抱有情不自禁的憐憫之心。這些強烈情感如同陣陣狂風,路徑全無規則,將我刮到各處,讓我掠過極度痛苦的深邃海洋,瀕臨絕望的邊緣。」

 

倘若我們遮蓋了作者的名字,也許會認為這些文字是出於他那總是洋溢激情和痛苦的門生維根斯坦手筆。然而,《論指稱》和《數學原理》的作者,原來心中一直也陷於不同激情對壘的緊張狀態,彷彿與他那冰冷而銳利的邏輯分析格格不入,難怪他會說那個與自己表面衝突、但心境近似、並將它赤裸表現出來的門生為「天才人物的最完美範例」。

 

瑞蒙克認為,要充分地理解羅素的人生,理解那些全無規則的風暴的根源,就必須充分地理解他的哲學思想。如此下來,我們才能更深入地明白他的每一種「瘋狂」--他對愛情的需要,他對求知的渴望,他參與政治的衝動。這些激情驅使他時而放棄哲學投向愛情,時而放棄愛情投向政治,時而放棄政治投向哲學,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瑞蒙克的敘述值得我們詳讀,但我們亦可從羅素的主要思想,窺見那理性暗湧的一些鳳毛麟角。

 

分析哲學的興起

 

十九世紀末的歐洲知識界十分流行德意志兩位仇家——叔本華黑格爾的理論。儘管兩位哲學家的思想南轅北轍,但他們同樣來自觀念論的傳統,觀念論強調心靈形構世界,叔本華認為世界是由非理性的意志所驅動,黑格爾則認為歷史的發展彰顯著超出個體的理性。維根斯坦深受叔本華影響,而羅素早期則是一個黑格爾主義者。

 

對「世界最終是理性的」之確信,一直伴隨著羅素的哲學,比如他日後一直主張「邏輯語言與世界擁有相同結構」,分析語言於是有重大的價值。不過,羅素逐漸認為黑格爾哲學是錯誤的。他和摩爾(G.E.Moore)一起展開的反黑格爾浪潮,便促成了分析哲學的出現。其中一個羅素最反對的黑格爾主張,便是整體論。整體論是指,個體的意義須從它與其他個體構成的整體關係來把握。這個整體關係,從橫向來說便是社會結構,從縱向來說便是歷史階段,倘若我們不把握社會結構和歷史階段,便不可能理解每一件事物的意義。

 

羅素認為整體論是錯誤的,理由在於這種思考方式是反科學的,不僅不利哲學的發展,亦對精確的思考有害。羅素指出,數學和物理學的主要研究對象是空間、時間和數字。我們在理解空間、時間和數字時,也總是先從個別對象開始理解,無需先理解整體關係再理解個別對象。

 

甚至乎,當我們用整體論的方式去理解數字時,會出現明顯的問題。為了說明這問題,羅素區分開「內在關係」和「外在關係」,內在關係是指事物的性質是由它處身的關係所決定,外在關係是指事物先有自己的性質然後才與其他事物產生關係。

 

羅素認為,黑格爾單純強調「內在關係」,是無法說明在數學中常見的「不對稱關係」。比如說「A早於B」這述句,羅素便認為是一種外在關係。意即A先有自己的性質,它處於時空的某個位置;而B也有自己的性質,它處於時空的另一個位置。在它們的性質被肯定之後,我們才能從中發現它們的一個外在關係。倘若我們用黑格爾的方式,認為是先有整體、先有「早於B」的特質,才有A,便會陷入荒謬的情況。我們大可設想,A就算並不早於B,也會是A。

 

這種反整體論的立場,一直伴隨著羅素的哲學,甚至往後的分析哲學,也一直強調對概念的局部而精確的區分。羅素和他後來的追隨者相信,這種效法科學的精確思考,能夠摒除黑格爾哲學過份強調整體的弊病。他們認為追求整體只會陷於含混,而著眼於微細才能做到精確。比起黑格爾哲學對歷史的重視,分析哲學家更強調概念區分和嚴謹論證。然而有趣的是,我們倘若不了解羅素反黑格爾的歷史背景,也難以解釋往後分析哲學家對歷史的輕視。

 

邏輯分析和感官材料

 

哲學的發展歷程總是重覆著一個近似的回歸。儘管羅素的著述甚豐、涉獵的領域甚廣,但他的哲學始終圍繞著一個中心:對無庸置疑的知識基礎的追求,並且說明其他知識與這些基礎的推演關係。

 

這個野心與近代哲學的出發點相同。在十七世紀,笛卡兒面對的是中世紀以上帝為基礎的知識體系的崩潰,希望重新找到無庸置疑的基礎,這基礎就是主體。歷經兩個世紀的各種爭論,歐洲哲學以黑格爾對歷史的依賴為主流。然而羅素很早認識到歷史主義容易陷於矇矓的弊病,於是重演了「尋找基礎」的探索,對羅素而言,這個基礎便是邏輯分析和對象知識。

 

羅素認為邏輯語言是從事科學研究的重要工具,它有助於掃除日常語言的含糊性,並可藉此解決很多哲學問題。他將費雷格重視量詞的符號邏輯發揚光大,我們今天在邏輯教科書見到的符號表述形式,仍然很大程度來自羅素。在其著名的論文《論指稱》中,他便以「現任法國國王是禿頭」這個著名例子作邏輯分析。

 

表面看,這個例子似乎與那些深刻的哲學問題並不相干,但是類似的問題其實一直糾纏中世紀的哲學家,羅素認為可以用邏輯分析將之解決。在二十世紀初,法國已經不存在國王,因此「現任法國國王是禿頭」的真假值,應該是無從判斷的。因為倘若我們說它是假的,我們便彷彿假定了現任法國國王的存在,於是似乎不可以將其判定為假。然而對邏輯學家來說,一個命題之為命題的經典定義便是它可以為真或假。一個無法斷定真假的命題擁有意義,似乎存在問題。

 

羅素認為,在判斷真假之前,我們先要理解這句句子的含義。羅素把「現任法國國王是禿頭」這句子的含義分析成以下三個句子:

(一)有一個存在的東西是現任法國國王
(二)只有一個東西是現任法國國王
(三)任何是現任法國國王的東西,都是禿頭

 

若以符號表述,便是:

1. ∃x[K(x)]
2. ∀x∀y[[K(x) & K(y)] → y=x]
3. ∀x[K(x) → B(x)]

 

其中的K代表「現任法國國王」,而B代表「禿頭」。(轉譯成符號邏輯的用意,在於指出第二句和第三句沒有存在量詞,但本篇文章不必深入解說。)

 

經過這種分析之後,我們便能夠肯定以上的第一句句子是錯誤的,於是乎我們便能夠既指出這句句子是有意義的,亦能稱它(們之一)為假的。

 

羅素認為邏輯分析的方法,能夠更清晰和細緻地建立描述世界的語言。然而,他的野心不僅在於此,他還希望找到無容置疑的知識,以及為其他知識尋找推演的依據。羅素認為這個基礎便在於感官材料(sense data),所謂感官材料,是指我們直接從知覺中獲得的知識,比如是我眼前看見一個發光的螢幕,這些視覺經驗對我確定無疑,而羅素亦認為,比起螢幕,甚至顏色,我們更能肯定的是那些我們所感知的東西。羅素肯定了這些確定無疑的感官知識,他命名為感官材料。

 

這些感官材料,便成為了邏輯分析的可靠對象,它們具有質、量,也能建立一定的集合關係。單純的邏輯分析不能建立知識,它只提供形式的關係,就如引擘一樣,但結合了感官材料,邏輯分析便有了原料。羅素稱這種哲學立場為「邏輯原子論」。所謂邏輯原子,指的便是感官材料。羅素相信,憑藉邏輯和感官材料,我們能夠完成笛卡兒沒有完成的任務。然而,單憑這些東西,羅素可以走得多遠呢?

 

公理化與知識基礎的幻滅


羅素相信,數學能夠幫得他走更遠,能夠擴闊絕對知識的邊界。由於邏輯十分簡潔,它的完備性能夠被證明,於是羅素對它的真確性十分信賴。而羅素認為,一旦數學能夠還原成邏輯,那麼數學系統的真確性也是值得信賴。這便構成了《數學原理》對數學進行公理化的計劃。

 

所謂公理化,是指我們首先尋找一組不證自明的命題,稱為「公理」(axiom),並試圖證明這些公理與其他數學公式有推導關係,進而保證其他數學公式的有效性。

 

然而,這個進路面對的險阻重重。其中一個險阻,來自數學家哥德爾的不完備定理。哥德爾兩條不完備定理中的第一條便足以粉碎羅素的計劃:「在任何一致並且能推出數式的形式系統F中,存在著一些雖是使用F的語言的命題,但是不能被F所證明或否證的。」簡而言之,總是有一些羅素希望用公理證明的數學公式,是不能被他的公理所證明或否證的。

 

哥德爾的不完備定理至今仍是二十世紀邏輯學界最偉大的發現,這亦等同宣判了羅素計劃的終極目標是不能達致的,總是會有數學公式成為羅素的漏網之魚,不能被邏輯的嚴格性所保證。

 

羅素在他的自述中坦言,他對絕對的尋求,近似於宗教的激情。然而他亦坦言,他大半生的尋求,彷彿像古代人一樣,覺得所有事物都有一隻大象來承著,那麼大象又是用什麼承著呢?只得假設有一隻烏龜承著,然而烏龜之後,可能還是大象,大象之後,可能還是烏龜。事物最終沒有一個基礎,只有不斷的互相指向。而早期曾相信上帝,曾熱愛黑格爾歷史觀的羅素,在失去基礎之後,也只得不斷地轉換安身之所,然而卻始終處身在「陣陣狂風,路徑全無規則,將我刮到各處」。

 

(下篇:維根斯坦:不能言說的,必須保持沉默 - EP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