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四重奏——帶著愛意又有點刻薄地讀書

撰文:蔡慶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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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代,一切都那麼迅速、那麼容易讓人分心,一切學科都以實用與否被判定價值,一切都追求絢麗。這個播了近三十年的、只有話語的純粹文學節目還能有強大的影響力,證實德國確仍有足夠的人文市場。

我常說,在德國有強大的公共知識分子傳統,朋友們常問我,難道台灣沒有公共知識分子嗎?當然有,但我的意思倒不是德國才有積極介入公共事務的知識份子,而是,這個國家的知識人與文化人擁有非常強大的話語權。不止文化界自己非常清楚和強調自己的公共角色,一般德國人也極為重視文化界的意見,因此常常可以看到文化界針砭時事,登上媒體頭版,哲學家與作家們針對時政議題偶有公開信或連署,總是舉國矚目。例如,作家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對政治的批評幾乎毫無例外地會登上媒體頭版,他還曾成為《明鏡週刊》(Der Spiegel)的封面人物。

曾經登上《明鏡週刊》封面的文學家君特·格拉斯(資料圖片)

 

 

 

四個人、一張沙發、75分鐘不停的話語

 

我想以一個電視節目為例說明文化界在德國社會的地位:德國第二公共電視台(ZDF)的長青節目,「文學四重奏」(Das literarische Quartett)。

 

這個節目我非常喜歡看,第一代主持人是已逝世的文學批評教父馬塞爾·萊希·拉尼奇(Marcel Reich-Ranicki),戰後執掌《法蘭克福廣訊報》(FAZ)副刊,鑒於該報的地位,他也是個在德國現代文學界叱咤風雲的人。他小時在波蘭華沙的猶太人隔離區長大,母親是德國人、父親是波蘭人,在戰時曾受納粹迫害,父母都死於毒氣室,兄長死於集中營。可是他實在太過熱愛德國文學,無法恨這個國家,戰後來到西德,跑到了《法蘭克福廣訊報》毛遂自薦,憑著長年對德國文學的勤讀,開始為這個德國最重要的報紙撰文評論德國作家們。德國的讀者們給了他一個外號:文學教宗(Literaturpapst)。

 

他的《我的一生》(Mein Leben),寫得極佳,不只是暢銷的回憶錄,也可以列入德文界經典作品之一。這本書當年我在高雄的中央圖書買到(當時這應該是南台灣唯一買得到少數幾本德文書的書店),一拿起便無法停手,雖厚達五百多頁,卻在幾天內讀完了(也是我第一本讀完的德文書),可見他的敘事功力如何讓讀者著迷。後來這本書還列入學校教材,並出了刪節版,甚至改編成電影。

 

正是因為對於文學的熱情以及源源不絕的敘事能量,他成為主持文學節目的最佳人選。1988年第一集開播,形式就是四個人坐在沙發上,就一個主題談書。其他三人分別是:作家與文學教授卡拉謝克(Hellmuth Karasek)、奧地利文學批評者以及德國各重要報紙文化版記者勒夫勒(Sigrid Löffler)、作家及文化記者布須(Jürgen Busche,他也是德國總統魏茨澤克(Richard von Weizsäcker)的文膽)。第一集裏,萊希·拉尼奇是這麼開場的:各位觀眾,這不是個脫口秀,這個節目只會有話語,75分鐘不停的話語,話語,以及話語。如果幸運的話,也許也會有思想產出。這個節目裡難免會有爭辯,我們也不想要避開爭辯。如果您不是喜歡話語文字的人,如果您不是喜歡文學的人,您轉錯頻道了,這個節目會讓您感到極為無聊。

 

我從未在這個節目感到無聊。

《文學四重奏》一直是非常有影響力的長青電視節目(資料圖片)

 

我們要以這樣的方式談書,既充滿愛意又帶點刻薄

 

第一集的主題是,德國六八學運對於文學有什麼影響。這不是一般的讀書會,而是激烈的辯論,他們在那75分鐘裏激辯三本書以及詩集,每人都對作者生平、文學發展、作品內容、創作手法以及時代歷史關係等滔滔不絕,甚至彼此攻擊,火花四濺。他們不會彬彬有禮,行禮如儀地評論文學,而是充滿火藥味地明確表達立場,後來在某一集中萊希·拉尼奇這麼說:我們要以這樣的方式談書,既充滿愛意又帶點刻薄,用心良善卻又有點惡意,可是不管怎樣都要明確,因為明確才是批評者的禮節。

 

他們的評論當然並不都能讓我信服,例如萊希·拉尼奇曾評論格拉斯的《錫鼓》是優秀但不重要的著作——我們都知道他錯了。可是他們並不試圖說服我們,他們不是做學術研究的人,他們要與文學奮戰,剖開作品,在時代中呈現作品的意義,以及他們對那作品的愛與恨。

 

他們不只談當代作者,也談古典作品,不只談書,也談社會、政治、愛情.....不用說,文學的世界當然涵蓋一切,例如這個第一集裏他們也從學運談到哲學、馬庫色、本雅明、阿多諾等,談越戰,談文學與政治的關係。他們也評論朋友們的著作,作為文學批評家他們有許多文壇朋友,而他們的充滿愛意又帶點刻薄、用心良善卻又有點惡意的明確批評,當然使他們得罪了很多朋友。例如萊希·拉尼奇曾與君特·格拉斯、耶利內克(Elfriede Jelinek)、瓦爾澤(Matin Walser)、漢德克(Peter Handke)、弗里施(Max Frisch)等人撕破臉皮,差不多是所有大學德語文學系會為其作品單獨開課的每一個作家。

 

甚至他們也彼此得罪——以他們的激辯程度,如果一直相安無事才讓我驚奇。例如在某一集談論村上春樹的《危險的情人》(Gefährliche Geliebte,《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德文譯本)中,萊希·拉尼奇將該書的性與愛的描述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相提並論,指責另一個評論者勒夫勒總是排斥愛情情節,並把愛情視為某種令人不快反感之事,令勒夫勒大為震怒,宣佈退出該節目。

 

這個節目自開播至今,已經將近三十年,中間曾經停播不少時間,這些年來共播出大約九十集,四重奏的成員也換過了好幾輪。在當年電視影響力極大時,每集節目平均約百萬人收看,某些爭議性高的主題更是能製造極高收視率及媒體報導。今日網路時代,電視的重要性相對減弱,收視率降到大約一半。但是這仍然是德國重要的文化節目,我們仍然關注著這些文化人的意見,媒體依然報導著節目的內容,而每一集被評論的文學作品,總是會熱賣,無論是好評或惡評。

 

今年3月3日開始,另一位一流的作家特亞·多恩(Thea Dorn)將接下主持棒,勢必能為這個節目帶來正面刺激。她來自法蘭克福,曾在法蘭克福讀哲學,受法蘭克福的哲學家們影響很大,特亞·多恩這個筆名就是取自狄奧多·阿多諾(Theodor Adorno)的轉音。前幾年她與理察·瓦格納(Richard Wagner)合寫了一本《德意志靈魂》(Die deutsche Seele),探索德國文化的核心精神,展現其博學多識,引來文壇重視,她也因而時常受邀上節目討論文化議題,自己也主持文學廣播節目。除了會寫,她還是個思考銳利、口才極佳的人,我很期待她接手後的「文學四重奏」。

 

這個時代,一切都那麼迅速、那麼容易讓人分心,一切學科都以實用與否被判定價值,一切都追求絢麗。這個播了近三十年的、只有話語的純粹文學節目還能有強大的影響力,證實德國確仍有足夠的人文市場。坐在電視前,看著台上四位熱愛文學的人激辯著絕不實用的哲學與文學,整整一個多小時彷彿世上除此外再無值得你我面紅耳赤之事,並想到全國多少人也與我共同關切著文學,知道變化的時代裡有些不變的事物,我便稍稍感到安心。

《文學四重奏》的宣傳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