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維納斯:他人的面孔

撰文:郭世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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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列維納斯的他者哲學經常被垢病為太難實現,甚至對一般人來說太過苦大愁深,但無論對他的評價如何,他無疑是當代現象學運動誕生以來發起的對現象學最徹底的反思和批判。他對主體和存在的克服直接定調了法國後現象學哲學的基本路向和取態,其影響延續至今,是當代討論全球化、族群衝突、甚至教育問題時常被徵引的思想資源

列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可算是最早把現象學運動引入法國的哲學家。他曾師從現象學的兩位開山祖師胡塞爾(Edmund Husserl)和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並最早翻譯了胡塞爾的《笛卡兒式的沉思》,令得益自笛卡兒懷疑方法的現象學重新回到法國哲學的土壤之中。可是列維納斯本身的思想成就,卻在他對傳統現象學的超越和克服。他的哲學直接和間接地引起了法國的後現象學思潮。

 

從存在到存在者

 

身為出生在立陶宛的猶太人,列維納斯大部分的思想都傾力於對納粹德國及其背後的暴力的克服與療癒。他認為,納粹德國的意識型態早已經體現在德國哲學精神之中,這種德國精神尤以其師海德格為代表。海德格哲學的核心任務是要恢復古希臘的存在問題(Seinfrage),存在是一切存在者得以成為存在的根據,但存在本身不是任何意義下的存在者。這個存在只能透過此在(Dasein),即人透過籌劃自身的存在才能理解。通過此在的決斷,其存在方式賦予一切存在者之意義。這種以存在為中心的哲學對列維納斯來說代表着一種暴力的整體性:存在汲收一切存在者於其中,作為一個暱名的「在那裏」(il y a)不能被任何存在者超越;另一方面,這種思想體現在人間為一種原始生存的競爭,人只能透過為我的存在才能理解世界的意義。這種思維方式間接體現為納粹以文明進化論為綱領的種族暴力。列維納斯因此提出反轉存在與存在者的本末關係,以克服以存在為中心的哲學。

列維納斯的代表作《整體與無限》法文原版。(資料圖片)

 

整體與無限

 

相對於存在的整體性(Totalié),列維納斯認為對存在者尤為重要的是無限性(l’infini),他認為人的存在只能通過與無限性之間的無限距離才能理解。這個無限性就是他者(l’autrui)。他者首先不是特定的個人或群體,在法語中(l’autrui)有「其他」的意思,即未具體突顯出來的「他」。與「在那裏」的暱名性不同,他者不能透過任何形式被理解、籌劃。他者不可知、不可能,然而他作為一種無限性,早已先於主體的存在而發生作用。然而,這個無限性不能被理解作存在的一個更早的根源,否則這還是落入存在論式的思維。無限性作用於對存在的整體性的瓦解,它令一切以主體為中心的知覺、行動失效。當這個他者具體突現出來的時候,就是他人的面孔(le visage)。

 

他人的面孔

 

列維納斯認為,他人的面孔不同於世間任何東西,它不能成為一個對象,就像我們能完全客觀地觀察和研究一個自然現象一樣。不論以知覺和思維為中心的認知活動進行到多徹底,都不能「看」出面孔背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智能手機的人臉識別系統無法從面孔中理解到一個人,因為當人「面對面」(vis-à-vis) 時,他人已經介入到主體的生命之中。這是一個人際間的處境,我們透過面孔和另一個活生生的人打交道,他/她擁有自己的生命和不可被我知曉的內心世界。因此與海德格強調的自我決斷的自由相對,他人的自由突顯為一種不可知性。他人的自由超出我個人的籌劃範圍之外。舉個例子,如果我是一個有權有勢的人,或許會有很多異性朋友在我面前和顏悅色,但永遠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心。面孔背後的他人突破了以主體為中心的世界,而且他們呼喚着我的回應。

列維納斯認為納粹德國的意識型態早已經體現在德國哲學精神之中,這種德國精神尤以其師海德格為代表。海德格哲學的核心任務是要恢復古希臘的存在問題:存在是一切存在者得以成為存在的根據,但存在本身不是任何意義下的存在者。(鏈接)

 

倫理學作為第一哲學

 

他人的面孔不僅代表着他者的超越性,它還是一種脆弱性(vulnérabilité)。與海德格強調之此在之能死相對應,列維納斯認為他人的能死更首要,因為我們永遠只能通過他人來理解死亡。他人的能死因此是一種脆弱性,他人的面孔表現出這種脆弱性,它表明他人的存在能被我影響、甚至消滅,但這種可能性同時伴隨着一種道德上的不可能性,即列維納斯稱為第一個能說出的道德命令:「不可殺人!(Thou shalt not kill!)」這個道德命令不是來源於一個客觀的道德律,也不是來源於主體自覺,而是來自於他者。他者因此也是一種倫理學的開端。當然,人是可能不道德的,甚至人可以完全聽不到任何道德的命令,但這絲毫不改變他人能被我所殺的事實。事實上,列維納斯的一個倫理學的貢獻是,倫理行為不一定是自覺的,或因其自覺性才有道德性;不自覺的行為在與他人的關係中已經是與道德相關的。「不知者不罪」絲毫不能減少暴力帶來的惡果。因此對他者的倫理責任具有最徹底的被動性,一切被動性的被動性。但唯有透過這個被動性,人才能被呼喚為一個對他者負責的主體,才因此在他者的無限性中爭回自己的主體性。因此,對列維納列來說,倫理學當取代本體論作為第一哲學。

 

雖然列維納斯的他者哲學經常被垢病為太難實現,甚至對一般人來說太過苦大仇深,但無論對他的評價如何,他無疑是當代現象學運動誕生以來發起的對現象學最徹底的反思和批判。他對主體和存在的克服直接定調了法國後現象學哲學的基本路向和取態,其影響延續至今,是當代討論全球化、族群衝突、甚至教育問題時常被徵引的思想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