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心?換身?還是更換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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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亦無需高舉科學旗幟,否定一切與現今科學認知相違的論述。是次撰文,目的只是在於說明其在科學上之不可取,讓科學歸科學。筆者以為,一個論述科學與否,其實不太影響本身的價值。反之,它是否合理,經得起推敲,又或啓發思考,為我們帶來更多對知識及/或真理上的認知,才是價值之所在。

作者:Ingram Tam(遊走香港各處之閒人,因為太閒,所以撰文)

當心臟出現毛病時,現代醫學為病人提供的其中一個解決方法,就是移植手術。專科醫生從屍身上摘取較為健康且配型成功的新心,取代原本病人較衰弱/不健康的舊心(原位移植),又或在較罕見之情況下,保留舊心以輔助新心運行(異位移植)。今人所謂「換心」,大多就是指前者——原位心臟移植手術。而隨著科技發展,苦候屍心的病人亦可在輪候期間,暫借人工心臟續命兩至三年,這種臨時性的安排,也被部份人理解為「換心」。

 

現在來簡單回顧一下百年心臟移植醫學史的前半,當中大事,定要提及1967年Christiaan Barnard進行的史上第一宗人體移植心臟成功案例。他之所以成功,很大程度是歸功於前人和同儕指引。老師Walton Lillehei及同期Shumway Norman對Christaan的重要性不需多言,Walton亦開發了心臟手術技術如交叉循環法(Cross-circulation),而Shumway則引入免疫抑制劑,他們令心臟手術更為可行,病人的術後存活率更高。

 

另一方面,文獻亦有提及先驅Alexis Carrel在1902-1919年間曾為動物進行心臟異位移植,並在1930間研發令器官在體外能存活更長時間之器具;另一邊廂1946年蘇俄醫生Vladimir Demikhov成功將自己研發之人工心臟移植至狗隻上;此五人與他們醫學團隊的卓越事蹟,為繼後之心臟移植技術奠定了基礎。

 

古人對心臟功用的理解

 

那在現代醫學之先,我們又是如何理解換心一事?首先談談心臟。在中醫學角度上,心除主身之血脈(注[iv]),令血液在身體各處運行外,亦主理人的精神及心理活動,例如感知、記憶、思考以至情感表達等,所以為「五臟六腑之大主,精神之所舍」,而心與其他四臟之強弱,亦與人之性情大有關係。

 

其他文明亦有相似理解,例如古希臘哲人亞里士多德與前人見解不同,認為心主宰人的情感和行動,而腦則負責冷卻心房。伊索寓言中,則有〈無心之鹿〉的故事,講述狐狸兩次游說鹿接近患病的獅子,終致鹿為獅子捕殺,狐狸則趁機將鹿心偷走並吃掉。當獅子問及屍身何以缺心,狐狸則解釋,如此愚蠢接近獅子巢穴的動物,又豈會有心。此則寓言指出心為思考和智力活動之所在,有心才會變聰明而逃過一劫。

 

又例如按照Heard之神學觀,心在聖經中被理解為人進行道德、情感與思考活動之處所。古埃及人則認為靈魂寄附於心,心為思想,意識以至情緒之主宰。人之為善為惡,與心最為相關,所以有秤心之舉。往生者由Anubis領至冥府Osiris座前,在眾神列席及Thoth之記錄下,進行此莊嚴神聖之儀式。除在眾神面前發誓自己未有犯過錯外,他們亦要將心交予Anubis秤量,若心較象徵正義之羽毛為輕,則被允許「繼續」前往蘆葦田(極樂世界),反之,則心被棄於地並為Ammut所噬,靈魂亦不復存在。

 

古代換心的記載

 

在如此觀念下,不少古人都嚮往一顆像比干般七竅玲瓏的好心,又或者設法讓自己的心變好。除了從自身出發,修心養性外,借助外力——換心也成了一種想像中的選擇。而要令不可能之事成真,就只能靠能人異士或鬼神相助。法師如陳寨,見病者「疾入心」,將之劈開兩半後徒手置換。上古則有神醫俞跗,能「割皮解肌,訣脈結筋」,而戰國時扁鵲的外術手術能力則更進一步,列子.湯問記載:

 

扁鵲謂公扈曰:「汝志彊而氣弱,故足於謀而寡於斷。齊嬰志弱而氣彊,故少於慮而傷於專。若換汝之心,則均於善矣。」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胷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藥,既悟如初。二人辭歸。於是公扈反齊嬰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識。齊嬰亦反公扈之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識。

 

姑勿論事情真偽,簡言而之,扁鵲認為,其中一位病人思慮太多而欠決斷力,而另一位則思慮不周處事過於武斷,若能將二人之心置換,則可取長補短,「均於善矣」。透過換心,兩人成功改變性格,甚至置換了記憶,所以各自回對方的家庭。

 

借助鬼神之力之記載則有虞初新志.換心記及大家耳熟能詳的聊齋志異.陸判一文,現節錄如下:

 

「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竅塞耳。適在冥間,於千萬心中,揀得佳者一枚,為君易之,留此以補闕數。」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視,則創縫已合,有線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進,過眼不忘。

 

朱爾旦受陸判相助換心,雖未可高中狀元,但能在鄉試、科試中掄元,想必令一眾追求功名的學子羨慕不已,所以無不爭相結交。現在來看一下朱的變化,換心增進了思考、創作及記憶能力,但對個人記憶則無甚影響。究竟「文思大進」是否與性格相關?這點值得商權。相反,從文字中可見朱年少時膽敢抬判官像入室,而成名後則三次因違反考試規則而落選,作者除反映陸判之預言準確外,亦似乎暗示朱的性格沒有改變,依然是如此直率,「姿意妄為」,亦可能因此,奇人才有奇遇。

 

在遙遠的彼方,中世紀的歐洲亦不乏換心的記載,而當中所蘊含的意味更加豐富。將心交予對方保管,是愛與忠誠的表達,既能伴隨對方,亦能讓對方感受自己最真摰的情感,所以在Chrétien de Troyes的故事中,騎士Yvain遠行前,將心留給自己心儀的女士;而另一則故事則透過怪夢,夢中女主角被巨鷹挖心並以鷹心填補,但她毫不感到痛楚,預示她在現實中與人相戀。

 

另一方面,這種凡夫俗子的愛意表達方式亦被投射到人與神的親密關係中。最著名例子有聖加大利納(注[xvii]),當她在某次禱告念到聖詠集51:12:「天主,求你給我再造一顆純潔的心,求你使我心重獲堅固的精神。」的時候,基督現身並取走了她的心。她將事情告知神父卻被取笑,但她一再堅持。數日後,基督再次回到她身旁,並為她置上一顆豔紅色,閃耀著光芒的新心。此後,她覺得自已整個人都轉變了,新心為她帶來如四五歲孩童般的貞潔和謙卑,她亦更愛她的鄰人,甚至樂於為他們奉獻生命。透過換心,神性與人性緊密結合。

 

而與換心較為接近,是部份西方神話及故事中食心之說,除了代表愛情悽美的結局,吃他人心臟能令自身更勇敢,以至有其他能力之提昇,與國人「以形補形」論有相通之處。Jacob Grimm所修輯之日耳曼神話中,則有提及日耳曼人有「垂死者之心傳至生者,能令生者勇氣倍僧」一說並援引Das Eckenlied作講解,但究竟如何「傳心」,是換心、食心、以至兩心並存,則無從稽考。我們唯一可以下的結論,就是部份古人認為心臟與性格有關,而換心是其中一種改變的方法。

 

近代換心的記載

 

此點亦見於近代的西方童話中,綠野仙踪中鐵皮人在尋找心臟,心是情感的根源,所以沒有心的他認為自己不能再去愛人。而雖然在旅途中得到巫師協助,他最後卻被安置了一顆由絲絨及鋸末造成之仿心。在後續的故事中,他的朋友Woot指出仿心只能令鐵皮人變得溫柔和仁慈,卻未能使他再去愛人。

 

另一則美國短篇科幻小說則講述主角Tom Wilson性格向來軟弱,無論在公司還是在家中都受到身邊人的凌辱。在繼承一筆豐厚遺產後,他為免遭他人壓搾財富,於是尋求醫生好友Wentworth意見,看看能否「更換甚麼(器官)」以令他變堅強。Wentworth則建議他與一年輕人換心,並在手術成功後安排主角和自己去一趟旅行,讓主角能享受人生。回來後,主角性格劇變,在公司出言回敬侮辱他的同事並大打出手,又向過往不懂賞識他的上司發泄怒火;回到家中,則重振夫綱,令妻子另眼相看,再次愛上主角。故事在一片幸福美滿下迎來終結,主角收到一張好友退回用作支付診金的支票,背後則有文字解釋主角其實未有換心,但同樣可以活得堅強,一切只是心理作用云云。

 

另一位作家的科幻小說中,主角James Bard是一位出色的發明家,他被Wentworth告知命不久矣,擔心在餘下時間未能完成發明。有見及此,他與徒弟製造了機械心臟,並由Wentworth為其裝上以延續生命。有一晚,主角想起醫生理論「情感只是腦內的一種想法,腦部將神經脈衝傳至心臟以令其加速,身體肌肉才有反應」並欲測試。他想像著對清潔工的愛,並按下機器心臟的加速鍵,各種身體反應即隨即湧現。而因為按鍵被卡著,他霎時失去了控制,像變成另一個人般,狂熱地透過語言和行為展示他的愛意。

 

在其中一則故事中,換心雖然變成了安置自我實現預言的掩眼法,但它的真偽無礙我們分析。此三篇近代故事,取材離不開時人對不可能之事的想像和憧憬。我們可以推斷出,在此醫學較昌明的年代,普羅大眾雖然已一再被現代醫學告知是腦主宰「心理活動」,但仍矛盾地以為心與性格相關,而換心可帶來變化。

現代倡明的醫學科技,換心手術已經不是什麼奇談。(資料圖片)

 

現代換心的記載

 

時至今日,換心已不再是甚麼奇談,2016年間美國就進行了3191宗心臟移植手術。醫療技術發展和新藥物的研發,令手術風險和術後器官排斥的機會降低,換心者的生命得以延長。令人詫異的是,在經過數十年實證醫學的發展後,換心能改變性格的論述,依然未有消失,甚至有捲土再來的跡象。

 

換心作為現代醫學文明的一部份,隨著普及化走進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它成為了電影、小說、電視劇的常見題材,電影21 Grams透過換心串連三位主角,講述生存與死亡的意義及人生的無力感;Gods 則展示一個在保守主義籠罩國家的外科醫生,如何堅持信念排除萬難,為病人施行心臟移植手術,電影藉此探討了人性、道德和醫學倫理。

 

它甚至變成了一種梗(Cliché),透過反差帶出與現實只差一線的荒謬,而荒謬引起觀眾興趣:電影主角往往被安置了一個與自己背景截然不同(如性別、種族、社會階層、職業等)、他所厭惡或敵對的捐贈者的心臟。外國電影Heart Condition中粗鄙白人幹探接受了高尚黑人律師的心臟後見到律師的鬼魂,在破解律師謀殺案的過程中生命開始轉變;又例如港產片《還我情心》中幹探的心被移植至職業殺手,《驚心破》則反其道,殺手心臟被植入神探體內,從此主角習性出現變化,性格轉變,捐贈者的記憶湧現。

 

Gods這套波蘭電影亦同時正面描繪一般市民對換心的迷思,所以家屬會擔心器官是來自何人,憂慮捐贈者的不良性格傳至受贈者身上。而主角作為醫者,又應怎樣理解這種關注並作出開解?同樣的情節出現在Jodi Picoult的Change of Heart一書中,寡婦雖然明白女兒急需換心以續命,但她同時亦掛心,一個令她家破人亡的殺人犯所捐贈的心臟,會否令女兒變得兇殘。

 

相關研究

 

當想像化成真實,支持這套論述的理據,由傳說蛻變至部份受贈者的現身說法,經社交媒體廣泛報道,當中甚至有人撰書講述術後經歷。他們換心後表示性格和生活習慣出現轉變,腦中浮現捐贈者的記憶,又或掌握一些以前未有領會的技能或知識。在80年代未學者(注[iv])開始探討心臟移植病人手術前後的生活狀況,例如病人多會關注捐贈者的背景及因此出現焦慮。學者亦留意到,部份病人認為自己身體出現改變,需要較長時間適應變化,而當中更有人對新心出現心理排斥,出現各種精神病徵狀。

 

 Bunzel et al. (1992)邀請了47位病人,在他們手術成功的三個月後進行面談。他們均被問及以下問題:「在手術後,你覺得自己和往常一樣,還是出現了改變呢?」79%覺得自己沒有改變,15%覺得自己有改變但不是因為新心臟,而剩餘的6%即認為新心臟為他們帶來包括性格和喜好等的轉變,當中一位甚至覺得捐贈者就活在她心裡。

 

另一份研究較為知名,現今網上文章凡談及換心大多會引用。Pearsall et al. (1999)在與所接觸的23個(注[v])心臟移植病人中,抽了10個最具代表性的案例作分析。而在每一例中,研究者透過訪問病人、他們家屬以及捐贈者家屬,印證他們在施術後均出現與捐贈者相近的特性,包括記憶、性格、能力、習性、喜好或厭惡、以至性取向,令生活出現轉變,當中部份人甚至覺得捐贈者就在他們身旁。現翻譯及撮寫筆者認為最離奇和感人的一則如下:

捐贈者Jerry,16個月大在浴缸淹死,受贈者Carter則因患有法樂氏四聯症在7個月大時換心。當Jerry母親見到Carter時,她覺得Carter一舉一動都和Jerry相似,自己兒子好像就在面前出現。她同時指出,見面時6歲的Carter對他說Jerry的嬰兒說話。而在寄宿在受贈者家庭的半夜,Carter要求和她兩夫婦共睡,令他們痛哭,而Carter則安慰他們不要哭,因為Jerry說一切都很好。受贈者母親則表示她被告知Jerry有輕微的腦麻痺,而Carter在術後同一邊出現部份徵狀。其次,她亦提到在Carter未與捐贈者家屬相認前,一次上教堂時Carter鬆開了她的手,並在人群中走向Jerry父親,爬到他膝上並叫了聲「爸爸」。此舉令她和丈夫吃驚,兒子從沒試過如此反常,而在問及事件時,Carter則表示是Jerry而不是他做的,他只是跟著一起。

 

學者分析

 

細胞記憶論與偽科學

 

Pearsall et al. (1999)指出,巧合並未足以解釋為何會在10個個案中出現如此大量的相似。他推斷情況可能與Energy Cardiology相關,並解釋其基本原理:「資訊和能量會透過電磁感應在腦部與心臟之間傳輸,因此腦部可以處理由捐贈者心臟所取得的資訊」,也就是說,他們作出了兩個假設:1)心臟可以儲備資訊,即身體記憶/細胞記憶(Cellular Memory)其中一種論說,2)心臟與腦部間有電磁感應式(Electromagnetic Resonance)的溝通模式。2)基本上與我們現今對生物學的認知不附,亦非本文要探討之主題。簡而言之,現時已知的各組神經系統,並不需要電磁能(波)傳達訊號以至運作,而同時間我們亦未發現身體裡有其他藉電磁波溝通/傳通訊息的渠道。

 

那麼到底細胞記憶論能否成立?很遺憾目前科學上仍缺乏證據支持此觀點,也因此我們只可視之為偽科學。Pearsall所列舉的案例和他的推論固然值得深思,但若只「大膽求證」而不「小心求證」,實有違科學精神。筆者整理Smith(1993)的回應,她指出這些論述的問題癥結是,1)部份根本毫無理論基礎,2)有理論基礎但缺乏可驗證性,3)有理論基礎但其他研究者難以按照所述的研究/驗證方法,達致相同結果,而Pearsall之研究符合第2及第3點。

 

她同時就記憶位置方面借Karl Lashley對Engram的研究,說明一個科學人的應有操守和科學與偽科學之間的分別,Lashley花了25年去尋找老鼠腦部記憶痕跡(Memory trace)的儲存位置,在反覆驗證下,作出與自己假設相反的結論——儲存位置並不是集中在某些位置而是分散在腦內各部份。而偽科學如Scientology則無視科學家實驗過程和結果,中途騎劫了這套假設,並將之歪曲及重新包裝,四出宣揚記憶能存儲在身體各部份細胞內,以至能透過各種手法喚醒的怪論。

 

在今日資訊氾濫,事情真偽莫辨的情況下,我們只能訴諸權威,卻少有質疑權威的正常性。偽科學既有權威包裝,又怎能不令部份人採納?再加上信者恒信,後真相年代下,客觀現實和理性不再重要,個人立場和主觀意願主宰一切,配合有心人的推波助瀾,訴諸情感、外觀吸引且簡單易明的偽科學自有市場。

 

若換心不能改變性格,何以部份受贈者願意相信?

 

Punch(1996)開首則表示,現代醫學說明只有腦部能儲存記憶,其他器官並不具有此種功能,任何器官若能保存以至輸送記憶,他只能理解為超自然現象。他解釋器官移植後性格的改變,可以是因為藥物副作用。例如腎臟移植後使用的混合免疫抑制劑中,Prednisone會為受贈者帶來飢餓感。當他因為飢餓而愛上吃甜點時,而又發現捐贈者有此共同嗜好,即會覺得兩者有所關連,並嘗試解釋自己的喜好是由移植器官傳承過來。

 

另一方面,偶然事件亦能解釋部份個案中,為何受贈者覺得自己因換心而性格改變。Punch舉例:

 

一受贈者看到人家玩滾軸溜冰覺得有趣,但身體還在康復未有意識想玩。他出院後再次見到,決定嘗試這過往因健康理由未能挑戰的事物,並產生興趣,甚至成為箇中好手。當後來知到捐贈者也是溜冰愛好者時,我們可以想像,他和家人也會覺得新心和新興趣有所關連。但其實新心所賜予的只是健康身體,玩滾軸溜冰的初衷已一早被遺忘。

 

我們記憶的不可靠,加上受贈者多有了解捐贈者背景的傾向,配合一點機緣巧合,則成就這一驚人相似。

 

此外,心臟移植作為重大事件,本身就有改寫人生的能力,而受贈者卻作出錯誤歸因。我們由術前說起,想像一下受贈者漫長且無奈、被動的等待,伴隨著「等不到就要死亡」的絕望及家庭失去經濟支柱、害怕痛失所愛的沉重壓力;而即使幸運地輪候到合適心臟,也要面對手術風險的恐懼,並負擔高昂費用,這一切,都令人難以喘息。

 

而術後大難不死,重獲「新生」,它的象徵意義及對人生的啟發不言而喻,但亦帶來新的問題和壓力。所以受贈者有所改變,根本不足為奇。Bunzel et al. (1992)的研究說明,對於受贈者而言,換心後的適應和復原是漫長過程,心理上既要抗衡失去自己心臟的悲痛,同時亦要說服自接受外來之物作為身體一部份,生理上則要面對抗排斥藥的副作用和各種術後風險。而人亦難以擺脫其社會性,他們會憂慮自己能否回到以往的工作和家庭崗位,以至繼續追尋自己理想。

 

研究者引文表示,從歷史文化中承傳對心的各種想像,即使與科學認知相違,仍會影響我們(包括受贈者)對換心的理解。所以即使換心由神話故事變成了真實,我們仍難以相信那個移植用的泵血器官,和一向被理解為負責情感和性格的心臟是同一樣事物。我們在這個知識與信念共存的過渡年代,仍是「活在一眾先祖想像下的囚徒」。

 

 Inspector, Kutz & Daniel (2004)則從心理學出發,推論「換心能改變性格」其實只是一種奇幻思維(magical thinking),受人的天性驅使產生。按心理分析學說,奇幻思維是一種退化(Regression)——非成熟的心理防衞基制表現,能使自我免受傷害。當人生遇到重大挫折時,人們放棄成人應付困難的方法,而以較幼稚的方法面對事情,所以每當星期日晚,總有些人身體開始作病,以在翌日請假逃避新一輪的工作。但這類奇幻思維則是病態的,身心所受的痛苦促使人不以科學理性去理解新心,而轉而相信它仍代表著另一個人,心理排斥因而生成。

 

他們亦援引心理學家榮格(Karl Jung)相反的看法,指出奇幻思維並不一定是病態的,人類同時存有理性思維及奇幻思維,directed thinking即我們對科學及常識之認知,而後者即所有想像、象徵性的理解,不受物理邏輯所局限。而兩者無高下之分,並存才能使心靈生活更豐盛。所以儘管現今科學昌明,社會上仍有各種迷信和宗教,而這套不符合科學的看法亦不會輕易被抹去。那奇幻思維又是如何帶來益處?舉個例,或者因為有了他心的意念,部份受贈者才有「活出自己和他人生命」的積極想法,人生不只為自己,也要向所虧欠的捐贈者交代。

 

當然,我們也不能排除有人弄虛作假,捏造訪談內容,但這未免太陰謀論,亦是對研究者和受訪者的極度不信任。反之,即使他們信實可靠,亦不代表所陳述的就是事實,各種認知偏差在此擔當重要角色。舉個例,研究者如Pearsall,對細胞記憶的支持立場強硬,會否令他出現實驗者效應(Experimenter effect),下意識引導受訪者回答他願意聽到的答案?又例如心影響性格的論述有悠久歷史且仍被部份人採納,受訪者或會因此有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對事情作選擇性的演釋以鞏固他的信念,而無視其他的潛在因素。

 

我們亦該明白,記憶其實不太可靠,即使再鮮明亦可能只是基於想像和強烈情感。在受訪者與別人分享時,或會下意識地重新建構自己的記憶,因遺忘而刪減(Leveling),因常識而增加(Sharpening),因各種規範或主觀意願合理化(Assimilation)自己談話的內容。個案中的驚人相似,可能只是因為他們本身就傾向採信,因此在忘記部份內容的同時,以虛假記憶填充空白,又或顛倒時序,令他們可以更順利解讀了事件的關係和關聯。

小結

 

本文旨在講述「換心改變性格」的論述在歷史上的傳承,及以較全面角度分析為何其經歲月洗禮和現代科學的反證下仍屹立不倒,甚至受到了部份受贈者和家屬的擁護。學者和醫者該如何針對這套信念系統,與他們建立更多溝通,令誤信者走出迷陣?而其他單位如政府和傳媒,又可以在教育和資訊查核上提供怎樣的幫助?這些議題都值得我們探討。

 

今日神經科學的研究走向,雖然未能預示心臟會再次擔當「情緒之座」(注[i])的角色,但研究者卻可能在腸道找到一線曙光。究竟腦部和腸道是如何透過ENS(Enteric Nervous System) 互動,這套被喻為「第二個大腦」的複雜神經系統,除調節腸道消化外,又對人體起甚麼作用?這一切,在靜待更多科學發現為我們解答的同時,更需慎防被有心人利用及騎劫。

 

當然,我們亦無需高舉科學旗幟,否定一切與現今科學認知相違的論述。是次撰文,目的只是在於說明其在科學上之不可取,讓科學歸科學。筆者以為,一個論述科學與否,其實不太影響本身的價值。反之,它是否合理,經得起推敲,又或啓發思考,為我們帶來更多對知識及/或真理上的認知,才是價值之所在。

附注:

 

[1] Sade, R. M. (2005) Transplantation at 100 Years: Alexis Carrel, Pioneer Surgeon. The Annals of Thoracic Surgery , 80(6) , P. 2415 - 2418

[2] DiBardino, D. J. (1999). The history and development of cardiac transplantation. Texas Heart Institute Journal, 26(3), 198–205.

[3] 嚴格來說蘇俄在此方面之發展在60年代前未為歐美世界所認知,而Chistiaan 本人亦於1960飛到莫斯科與Vladimir Demikhov相會。

[4] 素問.痿論

[5] 素問.靈蘭秘典:「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靈樞.邪客:「心者,五臟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其臟堅固,邪弗能容也;容之則心傷,心傷則神去,神去則死矣。故諸邪之在於心者,皆在於心之包絡。」;靈樞.本神:「心怵惕思慮則傷神,心氣虛則悲,實則笑不休。所以任物者謂之心,心有所憶謂之意。」

[6] 或有人指出此處有違現代醫學,但我們或可「同情地理解」中西醫所指涉之「心」者並非完全等同,本文亦無意展開醫學論戰,先暫且不表。

[7] 如Alcmaeon 及Hippocartes,以至後來主宰西方醫學多個世紀的,提倡四氣學說的Galen

[8] Gross, C.G. (1995) Aristotle on the brain. The Neuroscientist, 1, P. 245-250.

[9] Heard, J.. B. (1875)  The Tripartite Nature of Man. P.52-53. Retrieved from https://archive.org/details/tripartitenatur00heargoog

[10] Book of the dead, retrieved from http://www.sacred-texts.com/egy/ebod/

[11] 稽神錄

[12] 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13] 換心情節及結果和陸判類近,不多贅述

[14] Newman, B. (2012) Exchanging hearts: A medievalist looks at transplant surgery. Spiritus, 12(1), 1-20. 

[15] Yvain, the Knight of the Lion, P.33 retrieved from http://www.heroofcamelot.com/docs/Yvain-the-Knight-of-the-Lion.pdf

[16] Trolius and Cressida, Sect 133 retrieved from http://www.poetryintranslation.com/PITBR/English/TroilusandCressidaBkII.htm

[17] McDermott,T. (2008) Catherine of Siena: spiritual development in her life and teaching. P.49-50 NY: Paulist Press.

[18] 思高繁體聖經,則和合本51:10

[19] Newman一文中,提及以下故事:騎士臨死前將心送贈情人以示愛意,但此舉被情人丈夫發現並將心烹煮送予愛人食用

[20] Teutonic Mythology, Volume IV 英譯本 P.1548 “It was believed that in Germany as well, that a dying man’s heart could pass into a living man, who would then shown twice as much pluck”

[21] 除陸判之反例外

[22] Alxender, W. (1928) The fighting heart. Amazing Stories, Feb, Retrieved from  https://archive.org/details/AmazingStoriesVolume02Number11

[23] Barrett, H. I. (1931) The mechanical heart. Amazing Stories Quarterly, Fall, Retrieved from https://archive.org/details/Amazing_Stories_Quarterly_v04n04_1931-Fall

[24] The Tin Woodman of Oz 1918年成書,兩篇小說則分別刊於1928及1931年之刊物上

[25] US Department of Health and Human Services

[26] 可由1969渡邊淳一所寫之<<小說.心臟移植>>說起

[27] Eg. A Change of Heart: A memoir

[28] According to Bunzel et al. (1992)

[29] 在超過74位器官移植病人中

[30] 其他論述還有molecular memory

[31] 筆者必須指出,不符合科學精神其實無損其內在價值

[32]  Smith, S. E. (1993). "Body Memories: And Other Pseudo-Scientific Notions of "Survivor Psychology". Issues in Child Abuse Accusations. 5, P.220-34.

[33] 此處實為回應molecular memory,即記憶可以(經電磁能)儲存至(身體)粒子上,與cellular memory, body memory無本質上之分別

[34] 包括細胞記憶論和其他相似論述

[35] 即「實驗結果不能被複製」

[36] Punch, J. D. (1996) Cellular memory (the transfer of characteristics and behaviors from the donor to the recipient via the cells of the transplanted organ). Retrieved from http://web.archive.org/web/20050205045342/http:/www.transweb.org/qa/asktw/answers/answers9701/96030807.html

[37] Inspector, Y., Kutz, I., & Daniel, D. (2004). Another person's heart: Magical and rational thinking in the psychological adaptation to heart transplantation. The Israel Journal of Psychiatry and Related Sciences, 41(3), 161-73.

[38] Regression 根據不同心理學家分類,可以歸類入Immature或Neurotic兩組別中。

[39] 曾撰多部書講解各種身體記憶論述

[40] Seats of emotions

[41] 暫時神經科學對此方面的初步研究多以為和思考、想像等認知過程無關,但和部份簡單情感的產生過程可能有一定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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