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心路:抑鬱女懶理DSE 不怕輸在起跑線 專心反思人性陰暗面

撰文:張碧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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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ki的故事,有別於記者以往接觸同類型個案,她沒有經歷自殺、生死決擇如此黑暗的一面,全賴她正視情緒問題,及早求助。(余俊亮攝)

今年18歲的少女Suki,是去年香港中學文憑試(DSE)考生。跟許多同屆學生相比,她的文憑試生涯有點不一樣。特別在中六時,當同學們每天「朝九晚六」地重複著上學、補習、溫書的「儀式」,比上班族還要忙碌時,她卻獨個兒在家繪畫,連好友都好奇她為何從學校「神秘失蹤」,「怎麼整個中六都見不到你?」當別人廢寢忘餐地操練試卷,務求愈多愈好,她卻毫不在意操練的份量,反而每天的生活都在畫畫、畫畫和畫畫,盡情投入個人世界。甚至應考時,其他人都以破釜沉舟的心態應對,但Suki的心態是「盡力就可以」。與記者分享當時的作品時,她稍微提高尾音,不忘自嘲一番:「這些都是DSE期間的畫作,可見我在DSE期間都在畫畫,不是溫書。」

中間的是Suki的新作,其他的都是她在DSE期間的繪畫,風景、動物,都是她喜歡的題材。當她展示出作品時,在場的社工、職員連同記者都讚嘆不已。(余俊亮攝)

這是她應考文憑試期間的生活,也是她經歷抑鬱症的歷程。或者如教育局局長吳克儉所言,中小學生自殺成因,未必與教育制度有直接關係,但無可否認,學業成績確實是學生的壓力來源之一,Suki也不例外。一句「贏在起跑線」,將所有人拉上同一條馬拉松跑道競技,人生地位、成就、價值由數字量度,小時候是「分數」,長大後是「收入」,更將人劃分為「勝利組」和「失敗組」。而文憑試對於很多學生來說,恍如踏入人生升降機,贏的可以在社會向上流動,輸的就只可原地踏步,甚至永不翻身。拼命努力讀書,一點一點累積知識和考試技巧,取得比他人更高的分數,就是成為「勝利組」的方法。

不過,輕微讀寫障礙將Suki的起跑線往後移,令她距離其他人更遠。在band 3學校讀書的她,自覺在拼寫英文生字、記誦課本內容、寫作能力上,都要花上更多力氣和時間,才可追上其他同學,故此,她在校內的成績,都是偏向落後的,若然要成功考上某大專的高級設計文憑,將來開設畫室,英文科成績便是她的大敵。「因為有夢想,所以令自己很大壓力。」可惜,由中四開始,不斷努力鑽研課本,沒有將她拉近目標,一點一點累積的,反而是憂慮、煩躁、迷惘。直到中五下學期快要完結,疲倦、難以入睡、食慾不振、集中不到精神、噁心感覺不時湧上心頭等生理反應,更將她的負面情緒外化,提醒她情緒「問題」已經一步步影響日常生活,於是她決定尋求醫生幫助,才驚覺自己已經患上抑鬱症。

Suki從小已經開始畫畫,她說愛上畫畫,是因為能勾起童年時與姊姊作畫的親切與窩心感覺。(余俊亮攝)

讀書時,她面對的是壓力、失敗感、無助感,惟有在作畫時,她才享受到成功和滿足。在畫作上添加一筆又一筆,將心中構思逐一呈現的過程,讓她可以暫時忘記文憑試、對自己的期望、對未來的迷惘。雖然她不能控制公開試的成績,但她可以全權掌握畫上每一筆的方向、力度、顏色。「繪畫是神奇的魔法,將壞心情統統變走。因為繪畫時,我可以專注在畫上,好像置身於另一個世界,不會想起煩惱的事情。」所以畫畫一直是她抒發情緒的方法,而故事的轉捩點,是中四一次視覺藝術課上,老師首次要求她自擬題目繪畫一系列作品,作為校本評核。在朋友介紹下,她接觸到名為《瘋子的世界》(原名《天才在左,瘋子在右》,收錄了內地精神病患者的故事,作者不帶批判地呈現出他們的世界觀,挑戰世人對天才與瘋子的定義)和魯迅名著《狂人日記》後,決定以「人性」為主題,寄情創作,將自身經歷幻化為創作靈感。

這幅名為《瘋子》的畫作,是金屬雕版畫印製的,每一筆都是Suki辛苦雕刻出來,不能出錯,她花了整整半年時間才完成。(余俊亮攝)

在《狂人日記》中,主角「狂人」患上被害妄想症,是世人眼中的「瘋子」,一直擔心會被吃。但諷刺地,只有這個「瘋子」,才會質疑「仁義道德」的封建思想是「吃人」的。這個故事中,將封建思想延伸為所有人都追隨的主流價值觀,反抗、質疑大勢的,是「瘋子」,而屈服於社會制度下,才是「正常人」,兩者其實是相對社會價值觀而言的標籤。或者因為情緒病患者一直被標籤為「黐線」,Suki作為一分子,對這個故事更有切身體會,「我覺得故事很有道理,有些人會逆流而上,例如大家都一起應考DSE,很努力做好準備,但人生目標不是只在DSE,而是放遠至將來,當你不勤力溫習,是否代表不好,一個DSE是否代表你的一生?其實不是,所以我有這種反思。」

Suki進一步解釋作品的涵義,解釋中隱含「我」,「在這幅畫作中,水代表金錢,延伸為物質的意思,畫的上方有很多類似外星人的臉孔,表達了所有追求物質的人,畫像下方的人就覺得很辛苦,因為只有他沒有追求物資,抗拒主流價值觀,就正如在一群瘋子中,他是唯一一個正常人,他覺得難以融入,為什麼有3個人頭,其實是想表達他搖頭,就好像將人像重疊的電影拍攝技巧,而骷髏骨頭代表死亡,即是他感到很辛苦。他一開始沒有表情,但後來開始傻笑,更有種陰森的笑容,就好像被人強迫變成瘋子一樣,身不由己。」

「人性」系列的第一幅畫(左),Suki 說︰「每個人(表皮下)本來都是骷髏骨頭,只是戴上了人皮面具,最後面具被撕破,代表罪惡。」。第二幅(右)以「七宗罪」為主題,前方少女代表每個人的驅殼,身後的人代表每個人都背負的七種罪惡,或者應該說,人性本來就有黑暗一面。(受訪者提供)

儘管藥物有助她放鬆心情,但真正慢慢將她由情緒監獄釋放的,是繪畫。透過繪畫,她把「人生最低潮的時期」真實地記錄下來,支撐過公開試的「艱苦歲月」。今天,她更以畫與大眾分享個人回憶。「我慶幸有這個經歷,這是我人生很重要的回憶,如果沒有當時低迷的時期,都不會有今天帶點震撼性的畫,對於當時的畫作,我感到很自豪,我現在未必可以畫到,所以不會感到後悔。」因為先天障礙,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跑道上,她可能是「輸」的一個。但亦多得抑鬱症的經歷,讓她比其他人更早反思人生路,醒覺到個人天分根本不在書本上,每個人的人生都是屬於自己的,盲目跟隨主流,拼命溫習和考試,不是她應該走的道路。跟社工多次傾談後,加上父母全力支持,她終於慢慢下定決心,踏上另一條只屬於她的分支路,注專藝術創作。她更語帶堅定地分享,她的夢想是將來開設畫室,將所有的美術知識,傳授給其他有心人,將繪畫的感動帶給他人。

即使最後公開試的成績未如理想,她未能順利入讀心儀科目,她也無愧於心,因為她在過程中得到的,比一般人更多,「就算考完DSE之後,我都有繼續畫畫,因為這是我的目標,而且我已經比其他人更早踏出這一步。」

Suki坦言,應考完公開試後,「世界立即變得一片光明」。她更以「社區共融」為主題,為基督教家庭服務中心的壁畫構思草圖,今天色彩繽紛的繪圖,畫風跟從前的截然不同,可看出她的心境變得樂觀、正面。(余俊亮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