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鬱症.來稿】怕黑的人說自己不怕黑

撰文:投稿
出版:更新:

文:葉世明

讀了01社區數篇題為【我是隱青】【小智的面具】等有關抑鬱症少年的文章後,我決定投稿。在開始寫我要說的事之前,我先想感謝香港01,最近好一段時間這家媒體公司都有不少篇幅講到抑鬱症、情緒病甚至各類精神病,令公眾更細緻地了解到各類精神病或情緒病人所面對的苦楚。

我曾經在傳統媒體工作,清楚了解從商業角度,這些話題一般都不值得商業媒體拿出來跟公眾討論。此類疾病患者跟大部份病人一樣,消費能力通常不高,他們對物質世界中的消費和貢獻都極低。很多讀者閱報都只為消閑,這麼沉重的話題,可能只有同病相憐的人會點擊閱讀。作為商業媒體為可能要賠本報導,為什麼香港01還要報導這些對商業社會「零價值」的事?這豈不就是久違了的媒體使命?

我是一名焦慮症和抑鬱症患者,二十歲時醫生診斷我有抑鬱症,二十六歲時醫生針對我的焦慮症狀認為我也有焦慮症,我今年三十三歲。見到【我是隱青】這個題目,我不禁想到,我是否也是隱青?我沒有常人所認知為工作的職業,只靠為商業機構,非政府組織和政府部門外判合約寫程式,寫網頁或平面設計等賺取酬勞。我不是常常也有工作,收入跟開支不成比例,甚至要靠家人接濟。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我心跳常常無故異常地快,胃痛,肚屙,手震,頭暈,乏力,失眠,腰酸背痛,跟本無法正常生活。

唯一慶幸的是,我的母親對我不棄。在我十二歲那年,父親患上癌症,至十五歲父親病重,母親決定不送我父到善終醫院,而是留在家中由她和四小孩輪流照顧。這個做法曾經引起親戚批評,說小孩這麼小又要上學這樣不好,她們的意思是讓爸爸去醫院啦,硬頸的母親一口拒絕。對病患親人不棄的勇氣和壓力,不容易承受。我十五歲那年,不知有幾多天,我想從十九樓家中露台,一躍而下。母親的堅毅影響了我的人生,正面和負面的都有,負面的明顯是我往後的抑鬱情緒,或多或少由當時種下,正面的卻是她的不屈令她堅持對我不棄,在我最痛苦之時,我沒有自殘自殺,全靠她的支持和從小不經意地啓發我對生存意義的獨特看法。

那時母親說,入住善終醫院終歸是等待死亡,既然等死為何不留在家中,有子女相伴。不是要批評善終服務,而且非每個家庭都對生命崇高的價值如此看重,有人會嘆說,病人留在家我如何工作,不工作我就沒有錢,沒有錢我連公立醫院的藥費都付不起,病患親屬死了之後我又如何自理?

我蒙著雙眼去海外旅遊,並以畫作與社會分享我的幻想。圖為作者幻想中的阿姆欺特丹一角(盲遊世界 Facebook)

我對生命的看法從此改變,我原本就是一個很好學的人,但我總覺得在課堂上我是在耽誤時間。我在十五歲那年開始寫網站,後來發展到程式編寫,平面設計,3D圖像一一自學。我自少亦喜歡把電器拆開研究,發明小東西。我在父親逝世後,沒有經歷中五會考,媽媽就送我到美國,托於爺爺的世交故人,最後碾轉入讀多間中學及大學,但都無法畢業。

在傍人眼中,我可能不過是一個失敗者,甚或認為我終日鬱鬱不得志所以抑鬱。如果說我是隱青,我不置可否。我人生之中並非完全失敗,我試過生意高峰,也有低潮。當我的生意走到高峰時,我在想的不是要買樓投資,我當時在工作以外自發搞藝術實驗《盲遊世界》,我蒙著雙眼去海外旅遊,並以畫作與社會分享我的幻想。這完全是一個啟蒙實驗,因為我受外界主觀灌輸太多後才入世,整個世界都是預先由人設定再灌入人腦中,出外看世界時的所謂驚喜,其實只為虛幻。

《盲遊世界》是一個充滿偏執和難以用言語表達的項目,曾經試過受邀於學校工作坊和拍攝電視台社會實驗,亦曾經有雜誌專欄作分享。但我從未因此得過一分一毫,即使學校支付車馬費我都婉拒。那我是為我什麼而做?如果你想問我這個問題,我就會拋回另一個問題:

那你為什麼做人?

我從小就會想這個問題,不少人會認為想這個問題很無謂。我為了尋求答案,我在十七歲那年,就開設靈異網站,網站在華人世界中,甚受歡迎。表面上探討鬼神和UFO等科幻事件,實際上在討論區當中,跟網友唇槍舌劍探討萬物原理,甚至發表未來的幻想。坦白說,我不相信鬼神的存在。但正確來說,應說物理世界中,鬼神為之虛無。我寫鬼故,也只是借鬼諷人,解構世情。

但於一般讀者來說,他們要求你答:有鬼抑或無?

他們不希望聽到你說:「要看你說的是那個層面的鬼。」這種無稜兩可的答案。

要求簡單答案的人佔社會上的絕大多數,因為社會早就灌輸我們接受,我們不過是地球機器中的一小塊齒輪,壞掉的組件很快就會被拆掉替換。如果肉眼見不到齒輪磨損,卻不知為何卡住不動,若不立即換掉,要麼令其他齒輪相磨俱損,要麼令機器空轉報銷。

接受藥物治療可以改善病情,但「看破世情」的我早就明白藥物非萬能,正如建壩治水,儲水之外更是蓄養能量。能量無法自然釋放,最終可能引起大地震。藥物可以治療那個「物理我」,但永遠無法治療「心靈我」。藥物對每個人來說副作用都不同,對我來說最明顯的就是性慾和情慾都盡失,做人乏味。

做人沒有這些趣味,我會更轉而尋求心靈上的昇華,寫文章,甚至寫更令人難以理解的文言古體詩詞。我不再尋求一般人對我理解,寫詩的好處是將情感壓縮,將萬千情緒化為數個字。而壞處就是,於世人眼中我更像一個怪人,我亦不再尋求與大眾溝通,更見孤單。這是一個惡性循環,稍一不慎,尤其意志單薄時,可能就會自尋短見。所以我捱得在辛苦,在雨過天清之時,我都不敢誇口說自己捱過風浪,用那些過來人的口吻去勉勵別人。我並未有捱過去,而且前面環境可能更惡劣。

我只有一個希望,如果我仍然活著,我希望我為我尋求生命意義這個終生志願活得自豪。我並不是一個不願找工作的隱閉青年,我是覺得,證明自己存在的憑據,並不是一種實在的飽肚感,而是當你真正找到本我,你就知道,你真正存在過。如此深奧的道理,一般只會在人有大病痛時人才會著力尋求。年輕的抑鬱症和情緒病患者,就是因為物理上的痛叫醒了心靈,所以著力尋求人生意義。

不要問我有鬼先還是有人先如此膚淺的問題,你自己去找答案!說到這裡,有人怕黑。而誰人說,人要捱過黑夜,就是為了迎接白晝?白晝過後亦是黑夜,黑夜總是沒完沒了。怕黑的人說自己不怕黑,但他們總是在亮著燈的時候,叫人不要怕鬼。

(本文為投稿,稿件可電郵至iwanttovoice@hk01.com;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