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家1】無根港人長出根 韓麗珠:我們因「失去」學懂「守護」

撰文:黃桂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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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自己無法離開這個地方【……】要是脫離了這個出生和長大的地方,我很可能,再也無法寫作,因為寫作是通向內心的事,失去了依據點,就再也無法找到真正平靜的基礎。」香港作家韓麗珠在著作《回家》〈比身體更小的囚籠〉裡這樣寫道。
很多人未必知道,韓麗珠右邊肩膊上長着一個胎記,那是一個青灰色、如一元硬幣大小的胎記,驟眼一看,還以為是隱隱作痛的瘀青。
每個人打從一出生,身上便印着大大小小不同的胎記,例如,香港人的身份。韓麗珠溫柔平和的臉容掛上一抹淺淺、無奈的笑容:「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是香港人,因此我從來沒有想過移民……除非有一天,香港興建集中營。」
她從來都知道,香港是她的家,她屬於這個地方。但同時,她亦深刻地明白,她,及所有香港人,從來都沒有權利去決定這個地方的命運。
攝影:黃寶瑩

韓麗珠的右邊肩膊上,有一個青灰色、像是瘀傷的印記,記者問她:「你肩膊受傷了嗎?」韓麗珠雙眼彎成新月,說:「不是,很多人都問過這個問題,但這其實是胎記。」(黃寶瑩攝)

「香港」是刻在心裡的胎記

今年41歲的韓麗珠在香港土生土長,14歲開始於報刊發表作品,20歲出版第一本小說集《輸水管森林》,後來屢獲文學獎項。前文所引《回家》,是她於2018年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

「從小到大,我都覺得自己是香港人。」韓麗珠說,她唸大學時,一次要去北京交流,過關時需要填寫一張入境表格,當中有「國藉」一欄,她填上「香港」。後來一名內地海關捉着她,說:「不是,你是中國人,要填中國。」她不說甚麼,便改填「中國」。「這也沒有改變甚麼,因為香港就是香港。」

韓麗珠在《回家》〈跋.半壞的生命〉裡寫道:「我不知道,家在哪裡,是在已經面目全非的城市裡,在貓毛之中,在某個人的懷抱裡,在文字之間,在一列移動中的火車上,還是在一個租金不斷上升的單位裡?後來我發現,只有放下對於家的執念,真正的家才有可能出現。」(黃寶瑩攝)

她在〈比身體更小的囚籠〉裡又寫道:「離鄉別井並非難事,也總有方法,取得另一地方的護照,但是,一個人無法完全抹掉自己的歷史、對家園的記憶、對溫度和空氣的感受、語言和膚色。」

因為抹不掉這些深深刻在身體、心靈及記憶裡的胎記,她知道,她離不開「香港」這個地方。「我從來沒有想過移民。除非有一天,香港興建集中營,那我就一定要走。」她輕輕笑說。

韓麗珠說,她離開香港並不難,買一張機票便可以走,「但又不那麼容易,因為有太多牽掛,例如白果(韓麗珠養的貓),而最大的牽掛,便是整個香港。」(黃寶瑩攝)

無根社會中的飄蕩

可是,她又能走去哪裡?「我以前覺得,人可以是一種無根狀態。」如椰子掉落海裡,就在水中蕩啊蕩,或許能蕩到海的彼岸。

「我以前覺得,香港是一個無根社會,這樣很好,我們可以很自由。」韓麗珠說。她成長的過程中,經歷了兩次移民潮。第一次是八九六四後至九七回歸前。根據統計處資料,1989年,香港移民外地的人數約為4萬2千人,至1990年人數急增至6萬2千人,這波移民潮一直持續至1994年;第二次移民潮,韓麗珠說是在2014年雨傘運動後,根據保安局資料,2014年香港移民外國的人數約為6千9百人,其後兩年分別上升至7千及7千6百人。

韓麗珠認為,兩次移民潮裡,香港人的情緒截然不同。第一次,人們只想尋找一個安居樂業的地方;第二次,香港人開始覺得,「我們應當保護自己的家」。這大概解釋了為何第二次移民潮的人數遠逺不及第一次多。(黃寶瑩攝)
鳥兒夢想離開囚籠,但飛出去後,其實牠並不知道自己可以飛去哪裡。
韓麗珠

然而這些跌落海中的椰子,就一直在海中蕩啊蕩,即使蕩到彼岸,也不能落地生根。韓麗珠想起西西《浮城誌異》〈翅膀〉裡寫:「浮城人的心,雖然是渴望飛翔的鴿子,卻是遭受壓仰囚禁的飛鳥。」經歷八九民運,香港人對九七回歸愈加恐懼,紛紛想掙脫牢籠逃出去,找一個可以安居樂業的地方。韓麗珠這樣解釋那時香港人的情緒:「鳥兒夢想離開囚籠,但飛出去後,其實牠並不知道自己可以飛去哪裡。」

她頓了頓,又說:「我想,你在一個地方出生、長大,有很多東西已經植入了你的身體、心靈。」像胎記一般。於是在第一次移民潮時蕩至海外的椰子,數年後又蕩了回來。

成為全職作家後,韓麗珠曾短暫在外地生活一段日子,包括美國、新加坡和台灣,居留期由幾個月至半年。「但每一次,我都很想快點回家,回香港。我也不知道我掛念些甚麼……大概是沒有尾音的廣東話、不禮貌但又沒有敵意的態度、粗暴又溫柔的香港人。」回到香港,便會發現香港的樓宇建得很高很高,天空很細很細,她知道,這就是她的家。

韓麗珠說,她與香港人之間,是不能分割的「我們」,「我們」代表「共業」。「共業就是,同一班人在同一個時空遇上,成為同一片土地上的人,然後共同面對眼前的問題。」(黃寶瑩攝)
香港人在失去土地主權後,身份意識才變得強烈,「香港」這個意識才浮現出來,不是說港獨,而是香港人無法自主這片土地,我們唯一可以自主的,只剩自己的身體、記憶。
韓麗珠

家,在失去土地主權之後

「香港是我們的家」、「我們要守護這個家」……在最近的反修例運動中,大家都把「香港」和「家」畫上等號。韓麗珠認為,這個「家」的概念,是在我們失去土地主權之後才出現的。「香港人在失去土地主權後,身份意識才變得強烈,『香港』這個意識才浮現出來,不是說港獨,而是香港人無法自主這片土地,我們唯一可以自主的,只剩自己的身體、記憶。」她語氣始終平靜,似乎沒有任何波瀾。

在最近的反修例運動中,韓麗珠說,每一個香港人都被綑綁在一起。「例如警察一個催淚彈扔出去,不是只驅散示威者,對附近的居民、流浪動物都有影響,那些粒子一直附在空氣之中,不會消散,久久地纏繞香港人。」(黃寶瑩攝)

從皇后碼頭開始「失去」

失去,是一個持續的過程。韓麗珠認為,香港人失去自己土地的開端,可以追溯至十二年前皇后碼頭的拆卸。2007年,皇后碼頭因中環填海計劃需要清拆,有保育人士以香港文化承傳、集體回憶等理由反對,時任發展局局長林鄭月娥答允在清拆後重置皇后碼頭。十二年過去,中環灣仔繞道已經通車,但皇后碼頭則重置無期。

「再到後來的菜園村事件、新界東北收地……慢慢我們發現,很多工程、建築,都不是為我們(香港人)而建。譬如建高鐵,犧牲了菜園村,花了我們很多公帑,卻不是我們的。」韓麗珠嘆道。

大至佔地787公頃的新界東北發展區,小至佔地數十呎的小店,都在經歷「失去」。「香港變得太快,現在已是面目全非。」韓麗珠語氣始終平靜,似乎沒有波瀾。(黃寶瑩攝)

為了挽回失勢,她曾在《回家》一書中寫下〈菜園村〉一文,文章寫給那些不關心這場運動的人:「確實,也不是每個人都需要關心自由和愛【……】但一個社會,一項決策,總要講求合理吧。」那時起,她便意識到,香港人眼前有一個剝奪者,在一切失去之前,需要為自己努力爭取。

2008年年中,政府宣布興建高鐵香港段。11月,在沒有諮詢村民的情況下,政府宣布將於2010年清拆石崗菜園村,以興建廣深港高速鐵路(高鐵)車廠及緊急救護站,超過150戶被迫遷,引起菜園村村民反彈,其後成立關注組、簽署反對書、五區苦行等抗爭活動,要求「不遷不拆」。至2010年1月,立法會財委會通過高鐵撥款,同年10月,港鐵展開收地行動。菜園村村民抗爭不果,部分村民獲安排在距離舊址十多公里外的地方重建新菜園村。去年9月,高鐵香港段正式通車。

她懷念九十年代的香港,那是一個在每個轉彎的地方,都能見到有趣事物的城市。「以前去尖沙咀鐘樓、五支旗杆,不會有一大堆遊客,但有很多不同國藉的人,穿一些奇奇怪怪的衣服。」但今日的香港,已是一個不能轉彎的城市,因為人太多。(黃寶瑩攝)
這次運動,很明顯很多人覺得自己的根種在了這片土地上,所以大家願意跑出來,願意為這個地方做很多事。
韓麗珠

無根社會長出了根

香港像正在剝落的石屎,剛開始時一小塊一小塊地掉,大部分的人還未意識到有些東西正在「失去」。直至有一天,大家才猛地發現,原來地下已遍佈石屎碎——這裡已成了一堵搖搖欲墜的牆——於是紛紛在牆身貼上便利貼。「近十年,我們才強烈、明顯地感覺到我們正在失去,而且消失得很快。因為失去,令我們開始意識到她的存在。於是,我們想用盡全力去保護這個家。」

反修例運動持續了兩個多月,韓麗珠是作家,也是這場運動的觀察者、記錄者。走在示威遊行那一片黑壓壓的人潮中,她看到無根社會長出了根,「這次運動,很明顯很多人覺得自己的根種在了這片土地上,所以大家願意跑出來,願意為這個地方做很多事。」

「香港是一個很奇怪的城市。」韓麗珠說,一邊有人可以喝咖啡、歎冷氣;另一邊,警察可以沒有委任證、沒有編號、不斷打人,然而,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們。(黃寶瑩攝)
家,不是這個地方能給予你多少,而是你願意為這個地方付出多少。
韓麗珠

6月12日,韓麗珠在她的個人Facebook上寫下一首名為〈他們說這是一場暴動〉的詩,詩中其中一小節是這樣的:「他們擁有警察/警察擁有長盾、長棍、武裝、槍、催淚彈、手銬、每天操練的身體、搜查和拘捕的權力/他們有一所監獄/他們把子彈射進一個人的眼睛,再把子彈射進另一個人的腦袋/他們用水柱噴射一個人/我們擁有許多人、生理鹽水、索帶、長傘、保鮮紙、口罩、眼罩、頭盔、紗布和哮喘藥/有日夜加班、久未運動而有點鬆弛的肉身/我們還有靈魂和心/有時勇敢,有時恐懼,有時憤怒,有時沮喪,不免天真/或許這就是暴徒的特質」,她記得,寫這首詩那天,她哭了很久很久。

「怎樣才是家?」她問,然後她答:「家,不是這個地方能給予你多少,而是你願意為這個地方付出多少。」

「自宅字築」展覽中,韓麗珠及藝術家冼朗兒的主題字是「寂」。韓麗珠特意為此創作了短篇小說《雙寂》,記兩個臉面失衡的人從相遇到結合的故事。(黃寶瑩攝)

香港文學季2019:字立門戶

【自宅字築:文學X視藝展覽】

日期:8月2日至24日

時間:早上10時至晚上8時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包氏畫廊五樓(灣仔港灣道2號)

展覽以「居住」為主題,以一作家、一藝術家、一「宀」部的字為組合,展出九組創作。俗稱「寶蓋頭」的「宀」(音棉)部,包含許多與居住、建築相關的字。展覽透過跨媒介的對話創作,讓參觀者思考「居住」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