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女兒判刑後 嚴敏華之母:只想用微小力量規勸社會

撰文:黃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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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晝她為人推拿,像在白色的診症室裏泛舟,手如槳,床上躺着的肉身是海,她是撈動痛症的打撈人。對準穴位,痛症撕裂成成千上萬泡沫,奔到海面,她再用槳探進肌肉與骨頭之間,力度均勻、深入而雄渾,直到客人叫痛,叫痠,叫舒服,她才收槳回家。她的手在別人的痛楚裏遊走與忙碌,卻沒法探入自己的心,取出內裏的寂寞。中秋都過了,離聖誕亦近,但距離女兒出獄的日子,區家寶覺得彷彿還要等很久,很久。
攝:盧翊銘

區家寶,52歲,保健推拿師,女兒為香港活躍社運人士嚴敏華,因女兒參與反新界東北撥款示威被捕,被判監13個月,母女只能在獄中的探訪室短暫相見。

今年,她已經五十來歲,既是妻子又是母親,但夜裏還是常常夢到童年時的石蔭邨,在夢中,她還是孩童模樣與哥哥爬着邨後一座大山。當時郊地與村落尚未被圈起來強迫發展,漫山遍野都是清晨的露珠,區家寶在夢裏大力呼吸,空氣很甜。穿過了山,他們到了如鏡的城門水塘,夢裏不知身是客,往往到了夢醒,區家寶才發現自己已經老了。

自夢中醒來的清晨,她把髒衣服放進洗衣機內,洗衣機徐徐注水,轟轟攪動。她聽着洗衣機發出來的機械聲眼眶紅了,女兒在獄中書中寫道,她被分派到監獄的洗衣房裏,平日的工作需洗羅湖懲教所的衫,如囚衣、睡衣與懲教員制服。

「媽媽,我未曾試過洗那麼多衣服,彷彿我要把這一輩子的量都洗完一樣。」

區家寶的丈夫是個沉默的人,家裏最多話就數她們兩母女,有時看着電腦,說着說着就鬧起政府來。

成為嚴敏華母親之前

未成為母親之前,區家寶是家中的老么,記憶中,父親就像獨裁者,總衝着自己是一家之主便欺壓沒能賺錢的妻女,搞得滿室風雨,一家人都受了精神上的折磨。所以那些年,她馬馬虎虎讀到中五便出來工作賺錢。 她打算去做按摩師,但那個年頭的香港,一街揼的都是邪骨,人們一聽到指壓就想到別處去,做推拿不好聽,於是她打消了念頭,到便利店當店員。

年尾節慶時分,便利店送來一箱又一箱的酒與禮盒,她從店面搬到後房,賣光了又從後房搬到店面補上,直到腰痛了才轉到工廠砌精工錶與車衣。

「結婚那年,我在油麻地做珠寶行,那是一個窮老闆,老闆對我們苛刻無良,但現在回想起來,倒叫人懷念。那是一個窮人也能開金舖的年代,人窮靠捱能補天,那時香港還有希望可言,但現在已經叫人絕望了。」

25歲那年,她逕自走進了婚姻介紹所,婚介安排的男人不是長得奇怪,就是沒有誠意,直到見了四個男人,她才愛上了眼前這個沉默的梨木家具師傅,談了半年戀愛,兩人便步入教堂,一年後懷了女嬰,夫妻倆便跟着算命書的建議,取了一個合時辰的名字,叫作敏華。嚴敏華,名字裏全是她對女兒的希冀。

「四歲時,華華跟姑媽在房間裏聽兒童故事錄音帶,故事叫《小蝌蚪找媽媽》。她聽到小蝌蚪找了很久都找不見媽媽,急得哭了起來,因為她的善良和可愛,屋裏的大人都笑了。」
區家寶。
女兒在獄中常常寫信給區家寶,抬頭總是以「親愛的媽媽」叫她,區家寶一看到這五字就鼻酸。

找不到媽媽的小蝌蚪

成為母親以後,區家寶就再沒有留過長髮。

她天生魁梧,塊頭大,力量足,把粉糰一樣的小人抱到懷中,小嬰兒嚶叫,她第一次明白生命中微小的強大。在小敏華還聽不明人話時,區家寶一有空就跟她談天,奶奶聽到總是笑她無聊,說嬰兒未懂事,說了也是白說。敏華八個月大時終於學會叫媽媽,區家寶便時時抱她出街,在公園逛,看麻雀和花,什麼都能講一通。

「四歲時,華華跟姑媽在房間裏聽兒童故事錄音帶,故事叫《小蝌蚪找媽媽》。她聽到小蝌蚪找了很久都找不見媽媽,急得哭了起來,因為她的善良和可愛,屋裏的大人都笑了。」小蝌蚪找不到媽媽,區家寶說着哽咽。陪着姐弟倆說故事的姑媽,年輕時參與過1970年代的學生運動「金禧事件」,認為人不應坐享其成,社會有難,匹夫有責,「所以華華日後在接受傳媒訪問時,總是提到姑媽,說她影響自己至深」,區家寶說道,想到那時兩姐弟常常一邊聽故事一邊幫姑母揼骨,兩個小小人兒與胖姑母擠在小小的一角,讀着那單純的童話故事書,畫面很溫暖——但美好的回憶只令人感傷,因為再快樂也成過去了。

現在她一個人落淚。

「我們不可以學長毛,他是沒有素質的人,長毛會掟蕉!」
港專的推拿課上,老師說道。
她的推拿生涯與女兒的社會運動有著密切的關係,兩人一樣是民主的推手。

那年七一的炎日

她擦擦淚,時間又回到2003年7月1日。

那天早上,區家寶出門遊行,問當時只有11歲的小敏華去不去遊行。「華華當時只有小學五年級,她答我說:「去。」我說:「但會好熱好曬㗎喎。」她搖搖頭,說她不怕。我們便一起上街,太陽掛在頭頂,熱辣辣的,坐在大球場上,一身是汗,她說要去廁所,我們便千里迢迢到地鐵站借廁所。」

時間似白駒過隙,她沒想到當日遊行的精神深印在女兒的身上。嚴敏華升了中學,有天回家跟她說自己參加了社民連。區家寶問她為什麼,她答:「因為我着緊香港,要幫手睇緊這個政府。」

2011年,人生似乎轉到另一個轉角,改變來了。區家寶的母親過身,區母生前常為着夫妻關係不好而自責,以為只要把家裏頭照顧得熨熨貼貼,丈夫就會對她好一些,結果關係沒改善過來,身體反而一早捱得五勞七傷。年紀一大,骨頭歪了,在最後的日子裏,母親駝起了背走路,天天得靠吃止痛藥度日。區家寶陪母親到醫院看病,看到母親要提着一張凳仔出門,每走幾步就得坐在凳上歇息,西醫卻說勞損退化都無得醫,那時又沒有推拿治療。有時晚上痛得厲害,就要到醫院去打止痛針,到最後連內臟也漸漸不好了,終在那年擺脫了苦難的一生。

區家寶看着母親痛苦的晚年,剛好丈夫鼓勵她重投社會,幫補家計,於是她便下了決定到進修學校學習推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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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港專學推拿

她到港專的職訓中心報了三個課程,一星期上五天課,上課需同時修讀個人素養班。第一堂老師就對她說:「我們不可以學長毛,他是沒有素質的人,長毛會掟蕉!」老師又呼籲學員要反對全民退休保障推行,因為那只會令香港人更窮,「老師說某些政黨為了爭取選票,不理香港未來強推全民退保,我聽到幾乎暈低,但同學個個臉無表情,不覺得有問題。」

區家寶聽了恨得牙癢癢,但又怕罵出口會被趕出課室,班上廿幾三十人,全都是已經上了年紀的主婦,下了課後她們便各走各,無法交心。

到了第二堂學習推拿,老師看了全部人的體格與手,讚區家寶的手最好。她的手既大又厚,手指頭與關節眼都大,像軟墊。他們其後開始學習身體不同部位的穴位,先學腳底按摩,第二天上課就要背不同穴道。「同學和同學之間必須互相練習,推拿之前要先倒水,問客人吃了東西多久,有沒有高血壓,問得一清二楚,再看看有沒有皮膚病,之後便是按,按到最後便包腳。」

三個月後,她到長沙灣的總部考試,領了證書,卻也對推拿死了心。

「因為許多按摩店一聽到我是職訓出來的,就說不用了,請了人了,不請了,他們知道職訓出來的人什麼都不識,要力無力,穴位又記不清楚。我當時很受挫,發覺讀完原來都無用。」

那時女兒參與佔領匯豐,她百無聊賴就到匯豐佔領區找女兒,給她補充日用品和湯水。嚴敏華提議她為佔據者推拿按摩,一來可以當練習,二來也可為佔領者舒舒筋。她聽女兒說,在一個個帳篷遊走,見到許多佔領者都睡在水泥地上,沒有一張好的椅子,蹺着腳低頭閱讀,肩頸已經腫了,於是她生澀地捶捏他們的身體,熟習掌握人的穴道結構。她說,沒有這群年輕的佔領者,沒有今天的推拿保健員區家寶。結果,她成功考取了國家級的中級推拿證書,到了一間中醫診所工作。她在診所需要擔任清潔、打雜和配藥,有客需要推拿時就到她上場。許多客人肩頸腳痛,她問他們是不是常低頭玩電話,他們說是;她再問有沒有翹腳習慣,客人點頭,她便常常苦口婆心教他們正確的看電話姿勢,又叫他們戒掉翹腳習慣。

(由被訪者提供)

那時,嚴敏華因咬警案判入更生中心,她和丈夫第一次進更生中心探望女兒,在百多平方呎的房中,放了兩張探訪枱,不像電影中隔着一道玻璃,女兒就坐在她面前,頭上夾着一隻粉藍色的夾子,穿了一件黃衣,戴着口罩眼裏盡是急切的等待,見他們來了,雖然隔着一個口罩,區家寶也感覺到女兒在笑。

「人人都低頭,不是代表自己也要低的。」
區家寶。

不低頭的為民保健推拿師

2014年,她陪女兒參加預演佔中,與510人一同被捕時,手機快要沒電了,她第一個電話就打到了公司,跟老闆說自己被警察拉了,無法上班。第二天回到公司,中醫老闆黑着口面,說區家寶那麼喜歡抗爭日後很難在這一行立足。她回家便寫了辭職信,女中醫收到信後換一張嘴臉,笑嘻嘻的,彷彿扔了一件垃圾,一身輕。

很快,她轉到了一間大型藥業公司做推拿師,不敢再表露自己的政見,有時跟客人談起天來,說到政治,她便順着客人意思,勉強回應幾句。那時,公司的生意不好,沒有預約,她一下班就專心參與社會運動,做女兒的後盾,更在社交媒體開了一個專頁,叫「為民保健按摩」,上載了她自己錄製的紓解痛症影片,雖然作品粗糙,反應不多,但她做得起勁,索性把路人的不良習慣姿勢拍下來,題上八字「眼向前望,誓不低頭」,過了膠,做成卡紙,每天上班下班,她就在地鐵上提着這張紙,尤其遇到一些低頭玩電話的年輕人,她便在他們眼底搖晃卡紙,提醒人注意姿勢。

「人人都低頭,不是代表自己也要低的。」話裏有話,區家寶就是不對現實低頭。

「人人都低頭,不是代表自己也要低的。」區家寶就是不對現實低頭。
「我不驚,人們鬧我即是注意到我,我好開心,有朝一日他痛了就會想起我,知我不是傻。我日日帶着這張卡坐車,有人記得我,我便是思想佔據了他們。我不怕人鬧,做了幾十年人還怕嗎?做人愈怕醜,愈畏縮便愈沒有機會,我一早就不怕醜。」
區家寶。
區家寶與女兒一般倔強,覺得正義的事,就算被打壓,還是堅持去做。

推拿有一種使命感

「做了推拿師後,我見到許多客人都有肩頸痛,他們不懂保護自己,到有了痛症才生不如死。頸椎退化最惡劣的後果會全身癱瘓,所以就算是一人之力,我也要去做,去提醒人千萬不能自己敗壞自己。人不能因為惰性,因為舒服,就忘了未來——同樣道理,不能別人說建制好,易發達,就違背自己見到的事。」

區家寶視自己為最平凡的母親,跟着女兒的足迹,明白到社會進步需要群眾行動,大事未了若為了芝麻綠豆事而自我摧殘,那是最不值的事。

「忽視自己的身體是殘害自己的第一步,掩埋自己的良心那是敗壞的最後一步。姑奶見到叫我不要強出頭,其實我只想用微小的力量去勸人,拜託大家,好好照顧自己身體,社會需要大家。」有時路人覺得她多事,覺得她怪,便對她破口大罵,罵她傻婆,叫她走開,地鐵又開了警告的告票給她,說她再拿出卡紙賣廣告就要罰錢。

「我不驚,人們鬧我即是注意到我,我好開心,有朝一日他痛了就會想起我,知我不是傻。我日日帶着這張卡坐車,有人記得我,我便是思想佔據了他們。我不怕人鬧,做了幾十年人還怕嗎?做人愈怕醜,愈畏縮便愈沒有機會,我一早就不怕醜。」她皮膚光潔,黑框眼鏡下長了一對細長眼睛,時常穿着一襲黑色,雖然塊頭大,但眼睛裏有柔情,連語調也綿綿。

「我現在最喜歡的是做推拿,有一種使命感,幫人去解決他們的痛症問題,推完他們覺得不痛了,我就好開心。愈是痛的位,我愈是要畀心機快快地幫他鬆了,那樣我才對他的身體有交代。」

近月,地鐵開了警告的告票給她,說她再拿出卡紙賣廣告就要罰錢。

雨傘運動時,區家寶也時時帶着一張反光蓆,幾個月來一直為睡在地上的抗爭者紓解痛症。她試過為長毛按背,為周豁然放鬆肩頸,她是一個推拿師,這群抗爭者背負的東西太重,她能做的是讓他們休息了再上路。

在七彩的帳篷裏,她跪在大馬路上,揉搓着年輕人的身體,把他們都當為了自己的仔女。有時看新聞,見到警察緊揪示威者的手向後拗,她氣沖沖就走上街上,怕示威者扭到大拇指的筋,要為他們鬆解。

年前,女兒結婚了。女兒常常拉着非籍丈夫,把他帶回家一家人吃飯。區家寶英文不好,跟女婿溝通不來,但兩人碰面總是和氣,他們往飯桌上坐,挪來碗筷,笑着,便是一家人。婚後,女兒與女婿搬進了香港特產的劏房,兩年裏吃了許多官司,一邊還要煩惱丈夫的居留問題,受盡入境處的氣。不久兩人發現有孕,最後發現是死胎,出院時又被醫院趕走。丈夫未取到居留權時,為了補貼支出,嚴敏華找了一份辦公室的工作,同時又兼顧社會運動工作,日子過得辛勞。

「很後悔把他也拉入這個無盡苦楚的泥沼,等廿三條立法以後,可能還要和他離婚,因為誰知道香港會不會16人(判囚的13名反東北發展撥款示威者及3名佔領運動學生領袖)也變成劉曉波、李旺陽?」
嚴敏華在囚時的家書

直到近年,丈夫終於有工作權,她卻被關進監獄。被判刑之後,嚴敏華在獄中先是想起辦公室的桌子,桌子零亂,因為她根本沒有被監禁的危機感,凌亂的桌子不一早收拾,一亂就要亂到她下年放監出來;後而提到的就是牙膏,她在給母親的信中叫丈夫做牙膏——

「你對我生長於亂世深覺不安,我同時都對牙膏感到內疚。」

「他是單純老實的人,一心只想努力工作求得與家人一起安居樂業,但我們都知道,中共打擊異見的拿手好戲,便是傾盡制度之利去摧毁個人及其家庭,還有各種道德審判和人格謀殺。」

「很後悔把他也拉入這個無盡苦楚的泥沼,等廿三條立法以後,可能還要和他離婚,因為誰知道香港會不會16人(判囚的13名反東北發展撥款示威者及3名佔領運動學生領袖)也變成劉曉波、李旺陽?」

「他(丈夫)終於享受到自己的勞動成果,我卻不能和他一同見證,其實是揮霍他的一萬九千元月薪,只可以隔着玻璃講講話,即使是生活無憂的人,要遵守結婚誓詞都難了,何況我還是一個冥頑不靈的政治犯?或者只有像他這樣堅韌的男人,才可以承受如此拖累他的老婆。」

看女兒的信,她總是一隻字一隻字慢慢地讀,讀完便把它們敲進電腦裏,分享到社交媒體上。每次去探望女兒,她也會把社交網站上的留言一句一句抄錄下來,把外面的鼓勵帶到獄中給女兒看。

中秋那夜,區家寶在家裏看月亮。天空好小,月亮好大,蓋上一層薄雲,旁邊圈了一道光暈,好像快吞光天上的光,月亮真寂寞。區家寶想起獄中的女兒,整夜就在想女兒信中跟她說過的一個片段:每到早上,她與囚友都有一個小時的放風時間。那一小時,嚴敏華就這樣站在地上望向天空,天空好小好小,她心裏很鬱悶很鬱悶。

上文節錄自第86期《香港01》周報(2017年11月13日)〈女兒入獄後 母親這樣活着 區家寶:只想用微小力量規勸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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