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母親節|為孩子哺乳 為回憶記錄 為詩歌結集|曹疏影

撰文:來稿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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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詩人曹疏影,是母親,是編輯,也是詩人,著作曾在香港獲得中文文學雙年獎,母親節前夕,會在台灣出版新作;出版前,她撰文記錄詩人何為。

瑪瑙,琥珀,雨花石,叫不出名字的⋯⋯在我哈爾濱的家裡,有一隻玻璃罐,存放著一些我童年收集來的石頭。父親去各處出差帶回來的,別人贈予的。每種石頭有奇異的紋理,微光。玻璃也有微光,交融在一處。這隻玻璃罐又被母親收在玻璃門的五斗櫥裏,如果是冬天,我會把罐子拿到窗台前,窗外是雪光,灑落的陽光,我把石頭一一擺開,欣賞每一顆。

文:曹疏影

(1) 記憶深處散射而來的微弱光線

也許沒有這麼儀式化,但這是我小時候愛擺弄的一些小玩意。和許多小孩一樣,那些莫名的微光總是輕易吸引我,放射的,內斂的,散漫的,稀薄的⋯⋯它們後來,在我寫詩的時候,一再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我也希望將它們記下。大概一首詩寫到中途,情緒與字句的動力來到大小不一的橋的前面,亟需一渡之時,我便總是把自己交給這些記憶深處散射而來的微弱光線,引導我跳往下一處。

字與字之間的深淵,總是我的深淵。

字們若碩大的星斗,巨型岩瘴,「能指」們拼儘全力,伸展自身星雲的每一輻射觸角,能籠絡到的塵世間事物情狀,收為己身「所指」的,就總是一種「不盡然」。於是,每顆字,與每顆字之間,的漏洞,我時常發現自己處身在那裏。每在夜晚,或白日不知哪一瞬,我便突然跌入深淵,無著無落,又同時是反向的——意即我突然發現自己仍在某處陳舊或新鮮的深淵裏,從來沒有出去過。

因此我常說,自己寫詩,是為了從這些沒有字、沒有語言的黑暗裏,發明出一些字句來。這樣的黑暗,就是宇宙本身。以人類約三千五百年歷史的文字來說,以約十萬年歷史的智人同時長足發展的語言淵源來說,都多麼像那蒼茫黑暗中火光之一栗,劈啪一點,稚拙可愛。

而在此黑暗深淵中,試圖一「說」,這大概是我所有詩作的情況。

文字如橋,千招百式。而許多時候,我的意識偏偏蟄居水深處。愈上升而無限接近橋底之時,也是逐漸感受到光線微弱滲入散漫的一次旅程。這樣的旅程,實在很耗心神。所以我對詩的理解,不是摹習,不是「散文」那樣的附著塵世已有之物的再表達,而是從「無」中生出「有」來,是發明本身。是穿透漫散到其他大腦同時存在的此世來。

(2)有別於塞北雪地、燕京西山水光的又一處

常處深淵自然是痛苦的,這痛苦之絕對,有別於塵世那種和甜美並存的浮於表面的痛苦。

本來,兩界出入也自由,只自璀璨之城陷落後,精神日漸挫頓。我本在那大城陷落之前離開,但海水燈火常在,是有別於塞北雪地、燕京西山水光的又一處——那是童年和成長的時期。而璀璨海波之城,是我浪遊一處、來到精神自由之地的居所,adopted home——但更多時刻,它就是一個真實的情人。

沿明滅之江一路流離逃亡,夜裏於岸偶遇的篝火。耳邊低語。樂聲。香港是一處晶芒閃爍的溜冰場,每人於其上滑翔,無需記掛任何來處,無需擔心去處,你只要享受那刻下的速度、刺激與冰晶鋒芒就好,它浪蕩不羈,胸口掛著一個可以為它自己隨時放大的太空,愛上它的,會跌進去,飛升,沒有以前,不想以後。

燈火陷落,再而隔絕。法律、政制、瘟疫、時局,無不具體而實質,日復一日,變異消息紛沓而至,身居異鄉之異鄉,中年之境,漸及嶙峋。

說來有趣,我沒想過中年的這種嶙峋境地的。表面看來就是街巷中行走如常的,但裂隙在你身後雲光不著眼處。時間一長,香港的事情在外地被去脈絡化理解,甚至不是理解,而是「得知」,這完全是人之常情。就如處香港凡人,也未必能即刻理解台灣在常年戰爭消息中的奇異如常狀態。既然我愛每種奇異,這種奇異也是我喜歡的,這有些像是鮮豔果皮上的浮雕,面對刀鋒呈現自我傷害後美麗花紋與內在「我」之由來的果肉部分的緻密。

但丁在三十五歲人生中途,叢林迷路,如今看來,那不過是人生的序曲。只經此一役——此一役卻是由各種形態、或隱或顯的大小戰役,前仆後繼而來,「血」、「砲彈」、「淚水」等詞,在詩中有了切實所指,而不再是青春狀態下借來放在自己情緒裏的意像,卻就是殘酷世界本身。但丁所寫的,也就是殘酷世界本身,正如剛才說的,不過是時間久了,去脈絡化而變為象徵與隱喻,就彷彿人之常情了。

詩可以出入於殘酷世界、人之常情、脈絡史地、情緒戰場,而不止於此。並非我自戀般生出「嶙峋」這個詞來,而是近年來世界板塊激盪,光譜慌亂,自覺為詩,索性放任自流,任由種種世情、黑天白晝穿越自己的情緒、生活、記憶⋯⋯

詩人是個探測器,就是溪水中毫不吝惜自身堅硬、任水流擊穿自己的石塊,拋擲自己在這世上感受所有,經歷所有,每種身份和生活,都有其意境與悲歡,然後無需想,只自指尖無意識流露,成句,成行,成篇,連通與你同在經歷這些身份、生活、悲歡的。抑鬱或歡欣,每種個人際遇,也即時代,眾人的。

我這樣理解自己在做的事。順便說一句,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有一天我不再抱怨自己是母親。

有時我會驚訝,最初寫詩時讀過的艾略特非個人化,與情感逃避,里爾克的克制,羅丹在《法國大教堂》裡對線條與坡面的非情緒化描述,巴哈音樂裡的數字感,這些都如此深的在我的世界裡,從來都在;而與這些彷彿構成了對面的維度的,Nirvana或是吉普賽音樂,Bob Dylan,Janis Joplin,Can,Cohen,Talking Head,Miles Davis,Aphex Twin⋯⋯這些是鏡子另一面放鬆的部分。

策蘭說,數數杏仁。數數苦的,把我數進去。

一旦找到那鏈結,宇宙會有奇蹟。

(3)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

這集子裡,收了我2012到2020的一些詩,上一本詩集《金雪》之後的。地理上主要是香港——又分別對照港、九、新界和離島,後來是台灣,也有一些去過的其他地方,包括嬰兒的舌尖處。詩集題目(編按:書名為《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 》,黑眼睛文化),來自初生嬰兒後哺乳,被她小舌尖砥礪乳頭晝晝夜夜,所生出的臨界感。

初生舌尖,化晝晝夜夜為一秒接一秒的舔吮,裹覆⋯⋯也讓我時時新生為人,來到一處不可言狀的高原處,洪荒宇宙,我未必一人,先苦的,然後微笑。

(標題由編輯撰寫。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作者簡介|曹疏影,詩人。哈爾濱,北京,香港到台北。無何有之鄉,香港是唯一情人。有詩集《金雪》,散文集《虛齒紀》,遊記《翁布里亞的夏天》,詩集《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