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勤帶攝影集.博評】見證香港和澳門殖民時代的《皇后旅館》

撰文:波夫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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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資深攝影師黃勤帶正在ATUM Space舉行「8 x 10」攝影展,展出他過去創作生涯中三個最重要的攝影計劃:紀錄1989年北京民運的《89廣場的日子》、體驗藏傳佛教和密宗的《Vajrayāna》,以及見證香港和澳門殖民時代的《皇后旅館》。黃勤帶的照片一方面以時間的跨度稱著,往往一個攝影計劃都是長年累月人生和時間的累積,充滿歷史的厚重沉實感;但另一方面,他的照片風格卻又超越了一般新聞或紀實照片「單純紀錄事件」的傳統,而更強調個人的情緒和觀點,具有「以個人見證時代」的特性。正如黃勤帶自己說,作品是「為歷史寫一份屬於自己的口供」。

打破紀實攝影所謂的客觀、中立、關懷的傳統,運用更具風格化的影象,滲入個人的看法和感受,以擴闊紀實攝影的可能性,在攝影史上早已不是新鮮事。在六、七十年代這個火熱時期,美國和日本的攝影界都有著相似的攝影思潮,雖然各自的發展脈絡不同,但彷彿都是針對二次大戰後有關紀實攝影規範的一次反撲。

1967年2月,正當中國進行著「文化大革命」、香港蘊釀「六七暴動」之際,策展人John Szarkowski則為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策劃了「New Documents」攝影展,也引起攝影界一陣影響深遠的騷亂。他挑選了三位當時名不經傳的攝影師:Diane Arbus, Lee Friedlander和 Garry Winogrand,展出他們的紀實作品,成就經典。剛好今年是「New Documents」的五十周年紀念,MoMA也舉辦了不同的紀念活動,並出版了《Arbus Friedlander Winogrand : New Documents, 1967》一書,重新回顧及書寫展覧的點滴。翻開當年展覧時的新聞稿,是這樣寫的:

「過去十年,有新一代的攝影師把紀實攝影導向更個人化的傾向。他們的目的不是要改造生命,而是去認識它。」
(In the past decade a new generation of photographers has directed the documentary approach toward more personal ends. Their aim has been not to reform life, but to know it. )

他續寫道:

「能把這三位攝影師放在一起的,並不是他們的風格或者情感,而是在攝影的運用和對世界的詮釋上,各自具突出和個人的觸覺。」
(What unites them is not style or sensibility: each has a distinct and personal sense of the uses of photography and the meanings of the world. )

由此可見,John Szarkowski較著重紀實攝影中的個人對世界的觸覺,紀實攝影師不一定要矢志改革社會,但至少也要透過鏡頭認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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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脈絡走向卻剛好相反,但殊途同歸。1968年正值日本學運和社會激烈抗爭的高峰,經典攝影刊物《Provoke》的誕生,名符其實的意圖,便是要對抗甚至挑釁僵化的社會結構,介入現況,比傳統紀實攝影的「關懷弱者」路線截然不同,更有「與強權抗爭」的意味。當時的創辦人中平卓馬、高梨豐和多木活二等攝影師,主張以斷裂的影像碎片,啟發思考與概念,他們的創刊的副題便是「為了思想而創造的挑撥性資料」。他們的初衷,是以粗獷、搖晃、失焦的黑白影像作為思考社會的工具和形式,但影像風格卻又含糊曖昧,與傳統紀實攝影要展示社會現況明顯不同。他們以影像關注社會,但抗拒以陳腔濫調的方式,來拍攝社會抗爭影像,認為這只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影像生產模式,完全依循既有的視覺語言和意識形態。不過,有趣的是,社會大眾後來卻普遍認為他們的影像具有詩意,充滿個人的情緒表達,而忽略了他們對社會的對抗性,更有樣學樣只追隨他們影像的外在形式,遂「在野」變「建制」,令中平卓馬一再反思攝影不應把世界「私有化」,而提出「植物圖鑑」的拍攝方法,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由此觀之,日本《Provoke》以及與它有淵源的流派,如果我們仍把它們當作「紀實攝影」的話,那應是一種更傾向以思考攝影的語言來紀錄或推動社會情緒的方式,也少不免包含攝影師個人的觀點在內。正如去年有關《Provoke》的展覧《Provoke: Between Protest and Performance》的名字一樣,它是遊走於「抗爭攝影」和「前衛表演」之間。

《皇后旅館》裡的影像不少都是來自新聞現場,具有無可匹敵的歷史感。(作者提供圖片)

其實,紀實攝影的光譜可以很闊。黃勤帶在講座裡說過,《皇后旅館》攝影集是他的一項新嘗試。我認為,他正是嘗試把影像遊走於紀錄、歷史、記憶和想像之間,既不像《89廣場的日子》裡的重心依然傾向事件的紀錄和情緒起伏,也不是《香港地》那種飄到個人主觀的建構裡去。一方面,《皇后旅館》裡的影像不少都是來自新聞現場,具有無可匹敵的歷史感;但另一方面,黃勤帶刻意不寫圖片說明,並以歷史、日常、澳門、香港等的混雜組合和排列來營造非現實和非線性的時空,彷彿殖民地時代的香港或澳門是那模糊記憶中的一場浮華夢。睡醒了,也要繼續向前走了,就如《皇后旅館》最後的一張照片。

(所有圖片由作者提供。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