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秘密生命.書評】關於樹木華麗與蒼涼的故事

撰文:鍾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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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覺得有點疲乏。為了生活下去,我又沒別的東西懂做,只能靠寫作維生。可是創作靈感與材料有限,有時真會一籌莫展。哈維爾說,寫作者有所謂「第二口氣」。第一口氣,是我們在大約二十來歲之時,有了對世界初步的認識,開始用自己的眼光去看待世界,然後以差不多十年內的時間,從各個方面釋放這種對世界的初體驗。哈維爾說,這是個「英雄時期」,一個獲得進展、英雄般自信和相對勇敢及樂觀主義的時期。直到某個關口,他們發現窮盡了自身描述世界的語言及表達方式,要再思考如何走下去。他可以搜索枯腸,選擇另外展現自我的方式,去守住自己於社會中的站位,但這基本上是在重複自己。如果不是,他就要放棄一切,告別諸眾,從過去釋放自己,艱苦困難地重新開始,是為第二口氣。

社會要求我們快速適應生長,就像要一棵樹不斷長高,但不是為了樹的生命,而是為了砍伐。(視覺中國)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第一口氣、第二口氣,但那種筆墨盡乾的感覺,卻非常實在。從小到大,家裏不算富足,但父母勤奮,也懂得玩社會遊戲,加上諸多幸運,慢慢儲了點錢,有屬於自己的居所。我成長的過程裏,感受不到家庭的經濟壓力,生長於典型的香港教育體制,沒有特別興趣,只需要考取好成績就可以。而能在體制裏考取功名,要求的是人們的無性格,對於給予的既定學習模式無所謂,不要太努力思考裏面的意義所在,按問題格式,填上預設的標準答案就好了。我是這樣一直走過來,成為體制裏頭的好學生。結果在大學裏,我發現自己除了在按本子讀書以外,所有別的事情都不通一竅。

在誤撞與幸運間,我遇上了願意關懷的師生,碰上社會形勢高漲,走到政治世界裏頭。後來命運使然,以文維生。但自小到大的規訓,教育我對世界無感,對生命無感,對自然無感,卻對那些宏大分析主義概念興趣致致,因為這些東西,是可以侃侃而談,不要求蒙受過苦難而有所體悟,社會卻對此報以優厚認受。我曾經歷過哈維爾所講的「英雄時期」,那些(所謂)「政治」文章有人讀,泛起過社會討論的漣漪,不過很快在兩年間,我就覺得自己正在重複,也覺得無法繼續虛空過下去。這樣輕不着地的生命,能寫什麼。後來我換了生活模式。這些日子,生活帶來的壓迫與煩惱基本上每天重複,寫作的素材耗費得很快。

高效率「成長」是為了「死亡」

重複對應生活上的壓迫,深刻的與之交戰、體悟,是可以讓我有再深入的理解與思考,讓生命更強韌,這其實本來是生活的日常。不過對於以寫作維生,則有點不好辦。這個社會要求我們遠離生命的常態,要我們快速適應生長、抽離個性、靈活,但這些東西,就像要一棵樹不斷長高一樣,如果他的根抓得不夠緊,不夠深,他就會倒。就算不倒,這樣「高效率」生長,也不是為了樹的生命,而是為着等待被商家指派的林務員砍伐。社會要的,只是這棵樹死去後的肉身,也就是能被製成木材的樹幹而已。換句話說,高效率「成長」,是為了「死亡」。

《樹的秘密生命》 作者:彼得.渥雷本(Peter Wohlleben)

寫到這裏,我都嫌自己有點重複。同樣的道理,我不過是轉了個比喻而已。是不是這樣?近半年,我對生態自然書寫非常感興趣。被干擾攪亂,被大規模系統性屠殺的自然生態,裏面到底有什麼故事與生命?相對於城市,自然形態下的靈魂到底如何,能不能從裏面窺見本真生命,讓我們可以換另一口氣,繼續走下去?

森林看守人反思伐木價值

彼得.渥雷本(Peter Wohlleben)是《樹的秘密生命》一書作者,曾是德國萊茵法爾茲(Rheinland-Pfalz)邦森林管理局的公務員,後來調到胡默爾鎮旁的原始森林區工作。剛剛展開林務員工作生涯時,他自言對「樹木秘密生命的理解,差不多就像肉舖老闆對動物感受的認識那麼少」。現代林木業的主要目的是生產最多堅硬筆挺木材,然後種下最多新苗,樹木的伐木價值,是「生命」。對於渥雷本來說,樹木的痛楚愛恨,記憶故事,是他從來未想過之事。是遊客對那些枝幹彎曲的興趣與愛好,那些曾被他歸類為價值低劣的樹本,讓他修正對森林的想法。那些詭譎糾結的枝幹與根部,每棵樹的獨特生長形態,是利益計算的「生命」以外,需要我們卸下既有想法,好好了解的「秘密生命」。他遂辭去為當局掠奪森林的終生公務員工作,轉為胡默爾鎮的約聘人員——森林看守人。

樹木與大自然信守秘密。(視覺中國)

在林區中的老山毛櫸樹保留地裏,渥雷本偶然發現一片奇特且覆滿青苔的石頭,帶着不少窟窿並稍微彎曲,撥掉一些青苔,才看見底下露出的樹皮。原來這不是一塊石頭,而是塊老木頭的樹樁。在潮濕的地面上,山毛櫸樹枝幹通常沒幾年就會完全腐朽,但這塊樹樁卻異常堅硬,且與底下的土石盤根錯節地合而為一。他用刀從樹皮上刮下一些碎屑,看到底下露出的綠意。只有葉綠素才有這樣的顏色,而葉綠素是植物進行光合作用的元素,證明此樹樁根本未死。這樹樁直徑約一公尺半,是巨大、古老的山毛櫸樹樁盤根錯節的殘餘,樹幹內部早已完全朽壞為充滿養分的腐植質,只有樹幹邊緣部分殘存,說明這是棵早在四、五百年前就被砍掉的樹木殘樁。

但是一段殘樁理論上無法存活這麼久。沒有了樹葉,也就沒有了光合作用,無法產生細胞呼吸所需的糖分,也就沒有生命的養分。這對孤軍奮鬥的樹樁而言是斷食數百年,必死無疑。但對於活在林裏的山毛櫸樹,可不是這麼一回事。泥土內的樹根尖處通常會被無數真菌包圍覆蓋,而恰當的土壤以及無人為干擾的環境,使真菌得以在地下織成超巨大網絡,連接起眾多樹根,好讓樹木之間能彼此交換養分。樹的根部可以在地下生長得比其樹冠大上六七倍,歷經幾百年滄桑歲月後,山毛櫸樹群的樹根可以直接接觸相互糾纏,結合生長,形成龐大的物質交換系統。正因為這樣,他們之間也就能互通養分,為殘樁雪中送炭。

關於樹木華麗與蒼涼的故事,讀來像一篇又一篇生命詩篇。(視覺中國)

伐木林常見的畫面是一排又一排秩序井然的樹木。林務員的智慧認為,這樣才會使得樹木不會過度競爭養分,健康生長。那麼山毛櫸樹群為什麼要分享養分?顯然自然林區裏的山毛櫸樹並不這樣想。一樹無法成林,也就無法製造穩定均衡的微氣候,遭受風吹雨打也無所依靠。如果眾多樹木能夠構成一個生態系統,就可以透過彼此交疊的樹冠緩和酷暑與嚴寒、儲存大量水分並製造濕潤的空氣。這樣的環境下,樹木能夠在彼此的呵護中成長,而且活得很久。因此,樹木必須不計代價維持完整的共同體,如果樹木們獨善其身,則不斷有樹木死去,樹冠層出現空隙,風暴容易入侵與摧殘森林,夏天的暑氣也會蒸發土壤裏的水分,不利所有樹木的成長。為此,樹木會供給養分予生病的個體,直到他恢復健康,反之亦然。而倒下的樹幹與殘樁也不是一味地接受援助。在腐朽之前,他們會成為無數生物的居所,當中包括不少與山毛櫸樹共生的生物與菌類,而最終樹幹也會化成腐植質,滋養土地。那餘下的殘樁,依然可以抓緊着泥土,也幫助留住更多土壤裏的水分和養分。

分享養分會讓樹木無法快速長高長直,也許會彼此盤纏,但這才不是山毛櫸樹林群的考慮呢,這只是伐木工對木材市場價值的考量。一般而言,這種不間斷向殘樁送養的情誼只會出現在天然林。在人造林裏,樹木的根在種植時通常早受機器破壞,無法建立共同的網絡。不過他們多半也無法變老,依據樹種不同,在大約一百年間,樹幹就會被認定為可以砍伐。

如果樹木能夠構成一個生態系統,就可以透過彼此相依應對嚴寒。(視覺中國)

樹有記憶有愛恨 像生命詩篇

也許你要問,那些在公園人為種植的大樹看起來不也精神奕奕嗎?也許是的。因為周邊沒有參天的巨樹遮蔽陽光,他們從小樹起就能盡情進行光合作用。要知道森林裏能穿透那些蓋頂樹冠到達地面的陽光只有3%呢。而公園裏那些被人踩得實壓壓,難以讓雨水滲透也因而無法在冬季儲水的土壤也不會造成什麼大問題,因為小樹們可以受到另一種呵護——園丁會源源不絕地送水,這對小樹們來說簡直綽綽有餘。沒有那些老樹群的教養,公園裏的小樹不知道「慢一點」,也不知道挺直生長不斷狂飆以外如何收放。他們可以過得更隨心所欲。

然而在他們長大到一定程度後,這種孩童優惠待遇的日子也就要結束。過度生長的樹幹雖然看起來粗壯,但裏面的細胞體型很大,充滿空氣,對真菌沒什麼抵抗力。而要讓一棵20尺高的樹木不乾渴,需要耗費超過好幾立方尺的水量,才能讓他的根部完全濕透。由於公園裏的泥土根本無法儲到足夠支撐樹木繼續生長的水分,其中的養分因都市活動變得貧瘠,堅實的土壤也無法讓樹木根部穿透深入,支撐住筆直的身軀,這正是為什麼城市裏的樹木,往往颱風後就倒了。就算他們能捱下去,當跨越生命中的第一個百年時——其實也就相等於人類變成學齡兒童時,樹冠高處的枝椏就會逐漸枯萎,不管再怎麼努力都無法長高,這也是他們的極限與終點了。相對天然老樹林,公園裏的樹木就是孤獨的遊子。他們很快就會奄奄一息,接下來就是等待被砍,然後種上新的樹木,再次上演相同的故事。換句話說,在群體裏的緩慢與曲折生長,其實是為了共同走得更遠。不過,城市裏的大家也不管了,畢竟一百年後還有沒有公園,誰都不知道。

書裏面還有其他關於樹木華麗與蒼涼的故事,讀來像一篇又一篇生命詩篇。樹會說話會有記憶有痛有情誼有愛有恨,每次書寫,都有點像消耗既有的自己,但這也許是種卸下的過程,直到某一天真無事可寫,才是真正告別諸眾,也是道別自己。畢竟誰都不知道。

相對天然老樹林,公園的樹木就是孤獨的遊子,很快會奄奄一息,等待被砍,然後種上新的樹木,再次上演相同的故事。(梁鵬威攝)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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