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展覽.來稿】走進M+:欣賞與傳統國畫大相徑庭的現代水墨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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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何子璐

自2010年起,歐美各大藝術館先後舉辦以水墨藝術為題的大型展覽,這顯示水墨藝術正逐步踏上國際藝術舞台。M+作為紮根香港,緊貼世界潮流的近現代視覺文化博物館,自然視水墨藝術為重點收藏之一。經過數年的準備,M+首個水墨展覽《似重若輕:M+ 水墨藏品》終於在今年10月中開幕,從中足見策展人馬唯中志在以水墨藏品體現M+定位(採跨領域的出發點,同時挑戰亦尊重既定界別之間的規限,為不同的看法、敍述和觀眾建立交會點)的雄心。然而,這次展覽到底能否達到以上期許,抑或與之有所落差?大概不同的觀眾會有不同的感受吧。

在普羅大眾的眼中,水墨大抵離不開中國、傳統、筆、墨、紙等元素,而《似重若輕》正正旨在挑戰觀眾對水墨的既定觀感,向觀眾呈現近現代水墨在全球化語境下的多元面向。展覽以中國、台灣以及香港藝術家的作品為主,與日本、南韓、美國、西班牙、印度以及黎巴嫩裔藝術家的作品並列展示。參展藝術家橫跨不同世代,既有呂壽琨、王無邪、白南準、劉國松 、李禹煥和徐冰等前輩級人馬,亦有彭薇、管偉邦和熊輝等後起之秀。《似重若輕》的展品並不囿於材質上的規限,涵蓋油畫、塑膠彩、混合媒介、攝影以至動畫等形式,充分顯示出展覽以「跨國界」以及「跨領域」為兩大重心。根據馬唯中所說,展品不限水墨媒材,旨在體現水墨美學。那到底何謂「水墨」?何又謂「水墨美學」?在整個參觀過程中,這個疑問恐怕在大多數觀眾的腦海裡一直縈繞。

圖一: 董陽孜,《 昂昂若千里之駒 泛泛若水中之鳧》,2002年,水墨紙本(M+官方網頁圖片)

雖然藝術界以至大眾慣將水墨與中國傳統繪畫相聯繫,「水墨」一詞實為現代產物,源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的中國內地,現流通於全東亞以至歐美地區。學者陳蓓指出水墨的涵義從開初直到現在一直變化不斷, 以致中外藝術界至今對此仍未達成共識:此詞起初用來區分以水墨為創作媒介,卻與傳統「國畫」 大相庭徑的現代繪畫作品。

在日漸開放的政治、社會與經濟環境下,不少中國現代藝術家嘗試躋身由西方主導的國際藝壇,同時不忘尋求自身的獨特定位,「水墨」的定義亦因而轉化,這數十年間一直在傳統/創新、東/西和收窄/擴大的兩端左右遊移。也許有見及此,《似重若輕》展覽中並未為水墨藝術立下定義,反而聚焦於對水墨美學的演繹。事實上,展覽並未深入闡述水墨美學,但我們仍能透過展覽簡介窺豹一斑。文中指出水墨的內核在於「物質及精神層面的張力」,而展覽劃分為「字跡、符號、筆劃」(圖一)、「山水的念頭」(圖二)以及「物外」(圖三)三部分,每部份理應能環環相扣,反映出現代藝術如何表現水墨精髓。但有點遺憾,部分展品和展品之間的聯繫并沒能充分體現這一點。

圖四:李禹煥,《隨風》,1991年,油彩及礦物顏料布本(M+官方網頁圖片)

值得留意的是,《似重若輕》的中心線索和結構皆與美國大都會博物館2013年的《水墨藝術:當代中國的今夕與共 (Ink Art: Past as Present in Contemporary China)》展覽一脈相承,後者同樣以中國繪畫傳統為展覽的中心線索,將展覽分為「書寫的文字」、「新山水」、「抽象」與「筆墨之外」四個部分。從展覽脈絡可見,策展人對水墨的東方根源予以肯定,而簡介所強調的「物質及精神層面的張力」實可上追元代,當時的文人畫家尊崇「寫意」為繪畫的核心價值,利用筆墨靈活自由的特性,直抒胸臆,寄情托志。

如同大都會的水墨展覽,M+這次參展的藝術家多嘗試從不同途徑將亞洲繪畫傳統推陳出新;而《似重若輕》更進一步之處在於囊括了中國內地以外的藝術作品。除了台灣、香港以及定居海外的華裔藝術家,日本和南韓的藝術家亦受到重視。由於日本與南韓於古代深受中國文化影響,沿用筆墨作畫,逐漸發展出自己的脈絡,與中國繪畫分庭抗禮。

這次展覽便展出了李禹煥(圖四)、朴栖甫和權寧禹這三位南韓單色畫派代表人物的作品,前兩人的作品以西方媒介繪成,但其構圖之精簡,對筆觸的強調以及灰階色調似與韓國書畫傳統遙相呼應;權寧禹則捨棄筆墨,單以韓國傳統的書畫用紙創作,以此拓展韓國繪畫的界限。 台灣藝術家林壽宇與這三位韓國藝術家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他的「白色系列」中的四季構圖極簡,僅以不同粗細的白色油彩平塗畫布,間以原色細線,隱含道家「應物而化」的思想。由此可見,無論南韓或是中港台的藝術家,他們在二十世紀中期接受西方思潮洗禮的同時,也嘗試凸顯自身特殊的文化身分。

如果水墨美學非關媒介、技法和地域文化,那我們又如何將「水墨美學」與現代藝術的眾多概念和準則分別開來?(M+官方網頁圖片)

與此同時,非亞裔藝術家的作品也在展品之列,與亞裔藝術家的作品並列陳示。在承認水墨上承亞洲繪畫傳統的前提下,展覽中亞裔藝術家的作品即使採用水墨以外的媒介,展品描述和場刊多強調藝術家曾經接受傳統水墨的訓練或擁有相關知識,並會指明其作品能帶有傳統亞洲繪畫的視覺元素或哲學思想。至於非亞裔藝術家的作品,雖然部分展品採用東亞書畫物料,例如José María Sicilia(圖五)和Etel Adnan(圖六)就以墨汁分別在和紙以及日式冊頁上創作,但比起媒介上的共通,展覽更側重表現他們與亞裔藝術家在表現形式和題材上的相似之處。比如由於揮灑的筆觸和看似任意隨性的構圖,Krishna Reddy和Nick Mauss的作品(圖七)被安排在「書寫的文字」這一部分,而José María Sicilia為紙上的線條與色塊,取材自然,因此屬於「山水的念頭」這一單元。然而,以上的展覽設置引伸出一個問題。自二十世紀以來,能夠表現「物質及精神層面的張力」的藝術品可謂遍佈全球,不計其數,而它們也不一定與亞州繪畫有所交集,而是各自平行發展,比如Krishna Reddy和Nick Mauss就不曾表示自己取法亞洲繪畫或受相關思想啟發。既然如此,這些非亞裔藝術家的作品在這展覽中的定位又是什麼?是將它們定性為水墨?還是向觀眾點出某些風格特色並非亞洲繪畫獨有?

如果水墨美學非關媒介、技法和地域文化,那我們又如何將「水墨美學」與現代藝術的眾多概念和準則分別開來?「水墨」這分類是否仍有存在價值? 最後,一切還是需要溯回原點,亦即水墨的定義。《似重若輕》所展示的到底是水墨藝術?受水墨啟發的藝術?與水墨有相通之處但沒有直接關聯的藝術?還是三者皆有?在這個關鍵問題上,展覽並沒有給予明確的答案。從展品的選擇上,《似重若輕》的確符合M+前衛開放而國際化的形象,跨媒介、跨地域的展品足以拓寬一般觀眾對於水墨的認知,帶領他們了解到水墨並非獨立發展,亦非中港台獨有,而是與全球藝術接軌。即便如此,《似重若輕》作為一個水墨藏品展覽,卻沒有就最為關鍵的問題──什麼是水墨──給予較有原創性的看法,這正正是展覽的美中不足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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