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河谷謀殺案.影評】極速冒起的編劇新星——泰萊舒列頓的局限

撰文:陳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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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婚姻》熱播,訪問、討論莊梅岩的文稿隨即多了起來,想來編劇還是受到重視的,只是觀眾未必時常留意,追蹤關注而已。荷里活重視劇本創作,像阿倫索金(Aaron Sorkin)這樣的健筆,不單名成利就(他寫一個電影劇本可賺高達三百萬美金),而且他自身就是獨家「品牌」,有等同「電影作者」的地位,受觀眾欣賞、供片商宣傳、予論者研究。新片《風河谷謀殺案》(Wind River)編劇兼導演泰萊舒列頓(Taylor Sheridan)正是荷里活的編劇新星,值得我們留意。

泰萊舒列頓不是突然冒出來只懂執筆的幕後人材。他早年專注當美劇演員,卻一直未能成名,四十歲後決意離開當個牧馬人,但為了照顧習慣住在城市的家人,無法如願,後來想到既然以往看過無數劇本,知道何者為好何者為劣,有點心得,不如自己也執筆試試,於是奮筆疾書,六個月間寫成三個劇本,本來只作試驗,也沒想過賣得出去,竟然旋即獲得青睞,其中兩個已先後拍成電影,一是頗獲好評且正在拍攝續集的《毒裁者》(Sicario,2015),二是獲得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提名的《非正常械劫案》(Hell or High Water,2016)。一時間,其劇本洛陽紙貴。

新片《風河谷謀殺案》(Wind River)編劇兼導演泰萊舒列頓(Taylor Sheridan)正是荷里活的編劇新星,值得我們留意。 (Getty Image)

現在這部《風河谷謀殺案》,則是他首個不為賣錢,有話欲說的個人作品,參展康城,榮獲「一種注目最佳導演獎」(Un Certain Regard for Best Director),編與導俱獲肯定。評論將他這三個同時期的創作冠名為「邊境三部曲」(Modern American Frontier Trilogy),皆因三部電影講的都是美國偏遠、邊疆地帶的故事,涉及弱勢族群、貧富懸殊、跨境犯罪等重要議題,藉西部荒野或極寒雪地的殘酷處境,逼出無法無天的醜惡人性,探問當文明、法律失序時,在堅守法義與以暴易暴的無奈掙扎之間,到底有無別的出路。

故事從一條慘遭強姦後死亡的少女屍體說起(《風河谷謀殺案》(Wind River)宣傳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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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以下內容或含劇透,逃生門在此。】

《風河谷謀殺案》關注的目光在於懷俄明州的印第安原住民。此處正是導演欲駐居當牧馬人之地,是美國最少人口的一州,是他向來關心卻乏人留意的國度。故事從一條慘遭強姦後死亡的少女屍體說起,查案尋兇固然是引人追看的主軸,但導演更欲揭露的是積壓已久的社會議題。原來自七十年代末,美國法庭規定,在印第安保護區發生罪案,若然犯人與受害者皆是原住民,地區警察擁有辦案全權,如果疑犯是白人而受害者是原住民,則只有聯邦執法機構有權查辦,反之若受害者是白人而犯人是原住民,則地區警察可自行搜捕,惟案件仍需交聯邦法院審理。這樣不對等的安排,往往導致白人犯案則不了了之,像本片中聯邦調查局(FBI)就只從拉斯維加斯調來一位經驗不足的女探員前來處理(她在大風雪下遲到甚多,而且毫無準備,現場證據很有可能就因延誤而被沖刷掉,這可能就是當地的常態),猛虎不及地頭蟲,自是處處碰釘,幾乎令兇手逍遙法外。女性慘被強暴、原住民遭遇不公,泰萊舒列頓是有心人,想透過電影令公眾關注弱勢權益,減少慘劇與冤案,誠然可嘉,也是本片獲得掌聲的一大原因。

不過,本片雖然譽之者眾,本文仍想討論一下泰萊舒列頓編導上的弱點。這位荷里活新貴冒起雖快,目前的水準也確實高於業界平均質素,但如無明顯改進,很可能就此止步,未能達至眾人的期望了。

一、他的劇本始終是說得太白了。泰萊舒列頓的故事不算囉囉嗦嗦,對白太多,沒有將事情重覆又重覆說明的毛病,也懂得運用敘事結構引起懸念,像是結局女主角準備闖進敵門,扭開門鎖,原來她打開的是一段flashback,不必再靠口述就揭露了案件經過,既教觀眾驚訝(以為一開門就是一輪鎗戰或驚險),也將觀眾處身比主角知得更多的位置(令人為仍蒙在鼓裏的主角憂心),更增緊張,這是好的設計。可是在情感的表達上,泰萊舒列頓還是相對直白。他自述寫作心得,強調 「never let a character tell me something that the camera can show me」,但再進階的寫法,不是讓鏡頭去show,只需去suggest、去hint也足夠了。正如男女主角首段單獨相處的一場,謝洛美維拿(Jeremy Renner)對着鏡頭向伊莉莎伯奧森(Elizabeth Olsen)憶述當年喪女之痛,演員表現尚算感人有說服力,但其實依劇情的發展(包括他之前和前妻見面的氣氛、桌上的舊照、兒子的疑問等),觀眾大概也明白到他的過去,此處大可留白,至少不用說得那麼仔細(女主角也可自行猜到一部分,簡單回應或安慰就可以了)。

《情繫海邊之城》(Manchester by the Sea,2016)拍喪女回憶,雖是完整展示,卻又動人細膩得多。又如本片結尾男主角與亡女之父的對話,是拍得出那種生人的無奈,卻也談不上很有感觸乃至洞見,像《二百萬奪命奇案》(No Country for Old Men,2007)的對白就寫得曖昧而有智慧,觀眾未必一一明白,卻餘味無窮,值得回溯咀嚼,本片着生者接受傷痛,擁抱傷痛地活下去,縱有意思,終嫌有點一廂情願,流於直說。高安兄弟處理類似的西部片種、殺人情節、荒涼氣氛,可比這部後來者厲害太多了。

泰萊舒列頓筆下的女性角色不是被姦、被殺,就是像女主角般在關鍵時刻退下火線,發揮不了作用。(《風河谷謀殺案》(Wind River)劇照)

二、泰萊舒列頓導演的技巧不算很高明。《風河谷謀殺案》拍得冷冽,有張力,固然不易,但他始終是新導演,未臻上乘熟練是難免的。他的兩部劇本由其他導演處理,影像上就凌厲得多,像丹尼維爾諾夫(Denis Villeneuve)執導的《毒裁者》,他向來擅長以畫面說故事,加上大師級的狄金斯(Roger Deakins)掌鏡,單是一段晨光初現的夜視鎗戰,至今仍令人難忘;《非正常械劫案》的導演大衞麥卡錫(David Mackenzie)處理節奏也較為圓熟。泰萊舒列頓未能拍出蒼茫天地與渺小個體的對比(求存者無懼風雪寧死不屈,作惡者埋怨此處悶壞人心,兩者都可藉白雪之茫茫以供襯托),對比《極地逃殺》(Essential Killing,2010)與《復仇勇者》(The Revenant,2015),泰萊舒列頓就相對遜色了。

他又喜歡用手提攝影機,較少擺腳架定鏡頭,他的長片處女作《Vile》(2011)已是這樣處理,雖是大半篇幅在密室發展的恐怖片,也是偏愛使用短促而不穩定的鏡頭,在本文雖然冷靜、收斂多了,但如上文提到男女主角的獨處對白,鏡頭就恍動得較為礙眼。這也許是因為他的創作成本不高,往往需要快手拍攝有關,但他的分鏡設計確實不算高明,像本片終場的雪地槍戰為例,警察一方說感到被對方從後包圍,畫面上觀眾其實是不太察覺到「圍」的過程的(導演也許志不在此),那就和分鏡、佈局有關(例如怎樣強調腳步的移動,又或追蹤個別角色的動靜而非遠拍一大堆人的行進)了。泰萊舒列頓如果想成為一流導演(何況他很依賴類型片套路和風格),必須在這方面下功夫。

三、在社會議題上,本片雖有關注之心,仍是可以更深化、改進的,原住民確實處於弱勢處境,本片的重點只在揭露(傾向寫實),沒想過借創作為他們充權,正如石琪〈《風河谷謀殺案》與「紅番」變遷〉一文所言,「在銀幕上,印第安人始終沒有受到公平待遇,難以獨當一面。嚴苛點說,《風河谷謀殺案》亦限於同情憐憫印第安人,破案懲兇的男女主角仍是白人。」泰萊舒列頓若再寫邊境題材,似乎可再斟酌如何書寫弱勢族群的角色。

另一關注點是他的女性角色。《毒裁者》與《風河谷謀殺案》的女主角都是警探,不是弱質女流,但在他筆下仍是相當被動,需要被白人男主角協助、指導乃至拯救。一方面,他想為女性發聲,表現她們面對的暴力,也讚許她們勇敢剛強的一面(像本片的原住民女角都有「走出去」的決心),但另一方面,她們的命運不是被姦、被殺,就是像女主角般在關鍵時刻退下火線,發揮不了作用。《風河谷謀殺案》顯然不像某些疑似鱔稿般說成是年度 「Great Feminist Movie」(法國時裝品牌Anonyme Paris的讚語),英國電影雜誌《Screen International》就對他有點疑心︰「Sheridan's films, to date, haven't exactly been feminist-friendly」,算是疑中留情的批評,沒有說得太狠。高安兄弟的傑作《雪花高離奇命案》(Fargo,1996)同樣是講女警探在冰天雪地查案,處境更加荒謬蒼涼,女主角也不見得特別精明幹練,卻是不假外力(她還是個孕婦),教人尊重更多。

還是繼續追蹤觀望吧。畢竟泰萊舒列頓是編劇新手,這三個劇本都在半年間寫成,主題接近,要再多看一兩部新作,才能看出他到底有沒有反思和進步。本片的女主角被寫成弱勢,未嘗沒有理由(借「外來人」的無知突顯制度的不公),但假如他一直這樣寫下來,就令人疑惑是否只是想借女主角的困境搏取觀眾同情,多於勇於以女性擔當西部片、警匪片主角,並賦予她們平等的角色和能力了。能走進觀眾視野的電影編劇不多,我們都期待泰萊舒列頓的發展的。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