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劇評】毛俊輝演活逐漸衰老的無奈與感慨

撰文:張秉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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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話劇團早前在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上演的《父親》(Le Père)是近期劇壇甚受注目,並廣為談論的製作。幾個月前我才在同一劇院看過,並且評論同一位編劇(法國的 Florian Zeller)的《謊言》,那寫的是夫妻和朋友關係,而今次這個戲,探討的是父女關係,繼續撰寫評論,自是應有之義。

(香港話劇團《父親》宣傳海報)

說它探討的是父女關係其實並不完全,戲也是對逐漸衰老的生命的無奈與感慨。香港話劇團的選擇很好,因為,這的確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認真面對的題材。

演出最吸引觀眾的自然是演父親 André 的毛俊輝。事實上他也演得真是好。把 André 因腦退化而認知逐漸衰退,並因之而來的不同情緒包括固執、妄想、迷失、恐懼、憤怒、故作幽默,以至軟弱無助得一如待蔭庇的小孩,表現得細緻豐富。我們坐在觀眾席,也因他的情緒變化而不安、感慨、悲哀,種種複雜的同情共感乃油然而生——畢竟,我們或許終於都會走上這條路!儘管我們暫時還未如 André 一般,由初時的「呢度真係我屋企吖嗎?」發展到最後的「我係邊個?」但是,這只是程度的問題而已。他一再要尋找遺失了的手表,就正如我們「執筆忘字」,以至出了家門後突然擔心有沒有熄滅火爐有沒有鎖門有沒有關窗,這種經驗我們多少都嘗試過。

毛俊輝在劇中一再要尋找遺失了的手表。(《父親》劇照/香港話劇團FB)

於是,看到舞台上這個男人的辨識能力一步一步走向衰退,一個曾經令女兒敬畏的父親,一位有地位的專業人士(工程師),最後只能如大樹漸老,枯葉飄零,只剩下一具虛弱不堪的殘軀。他的妄想被偷竊被迫害雖會讓我們不禁失笑,但是,很快,我們便笑也笑不出來,我們突然明白笑的對象或許也包括自己。因為,也許早晚會有這麼一天,我們都會被抛擲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而拋擲我們到那裏去的,是生命本身。

生命靠時間去紀錄。時間,是戲裏極具象徵意義的重要角色。André 說他很重視時間,他有兩隻手表,一隻戴在手腕,另一隻在腦子裏,但是戴上手的手表卻不斷丟失,這反映他腦子裏的時間也混亂了,他已經跟時間脫軌了。他已經進入另一時間概念,那不是線性的,而是迴轉的,是返老還童。戲的最後一場,André 身處療養院,他在問過「我是誰?」之後,軟軟地倒在地上,護士擁着他,他就似是個未長大的孩兒,喃喃地說要找媽媽,要回家去……

毛俊輝飾演的父親依靠看護Laura照料日常起居。(《父親》劇照/香港話劇團FB)

和 André 作對比的角色是 Pierre,這是他女兒 Anne 身邊的男人。劇本對 Pierre 的刻劃不多,戲也沒有多少空間讓我們進入他的內心。但是他和 André 作對是肯定的。我們只看到他關心與 Anne 過二人世界多於關心 André。

或許他就是 André 的過去?正如他曾經坐在一開始 André 坐着的單人沙發,也是在看報。因此,André 要看收據以證明 Pierre 戴着的手表不是偷他的,這想法雖然過份得令人失笑,但是 André 對 Pierre 的不信任卻完全可以理解,因為這個無情的年輕男人搶走了他的女兒,或許更偷走了他美好的過去。

和André作對比的角色是Pierre。(《父親》劇照/香港話劇團FB)

Pierre 的頑強無情不是戲的主線,女兒 Anne 的困擾才是。她到底是戲的女主角。戲以她為另一視點,呈現「真實」的事件背景和家庭關係,例如她告訴女看護,André 常常掛在口邊的另一女兒 Elise 其實已經意外身亡,例如她並不是要去倫敦,而只是期望與 Pierre 兩個人好好生活——只是因為 Pierre 對 André 不夠體恤(Pierre 對 Anne 直白說他父親有病而讓 André 聽到),因此 André 才常常幻想 Anne 已經離婚,又擔心女兒會抛棄他(雖然口硬說可以獨立照顧自己),跟另一男人 Antoine 去倫敦生活。

另一方面,戲也借 Anne 的角度,呈現認知障礙症對家人的折磨。可惜的是,這方面就演出所見是稍有所偏了:目前是困擾無奈的多而溫柔婉轉的略欠。Anne 發了個扼死老父的噩夢,目前便處理得比較硬,而暗場內唱〈搖籃曲〉讓老父入睡的處理又嫌比較粗,這都使戲綜合而言沉重驚慄的調子強而溫柔動人的一面略嫌不夠。當然這也與戲偏快的節奏和過場時劃過黑暗的音響設計有關係。這,畢竟是導演馮蔚衡的風格選擇了。

戲也借Anne的角度,呈現認知障礙症對家人的折磨。(《父親》劇照/香港話劇團FB)

深受困擾的 Anne 在戲的中段說,Pierre 那放 André 到療養院去的主意是不錯的。那總是一個解脫的辦法,而她最後也真是這樣做了。她似乎得到解脫了。但是,她真的可以解脫麼?

回到文章初段提到的「關係」問題,這個戲處理的首先是 André 與自己的關係,其次是 Anne 與 André 的關係。「父親」是個關係詞,它必須因女兒 Anne 而成立。而戲的普遍性就在這裏,血肉相連的兩代關係,讓我們對生命因時間流逝帶來的殘酷和悲涼,感到切膚之痛。

佈景本來很好用,右方的單雙人套裝沙發和左方的飯桌提供了有效的演區。不過,到了最後,場景轉到專科療養院去,佈景的變身就嫌不夠明顯,造成的震撼感就不足了。或許,捨棄寫實的基調,連牆壁的景片都抽去了,只剩下空空的一個舞台,那種荒涼孤獨的感覺會更合適一點。

畢竟,無論一生怎樣風光,我們最後要面對的,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

無論一生怎樣風光,我們最後要面對的,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父親》劇照/香港話劇團F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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