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逝世.博評】隔水呼渡——詩人在香港

撰文:朱珏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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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年底,余光中寫了《九廣鐵路》一詩,詩中有一列奔馳在紅磡和廣州之間的火車,車上有一個「無家可歸依然得夜歸的歸人」。

 

獅子山隧道剛過了

回頭莫看香港,燈火正淒涼

 

歸人被不安壓迫著,連覺都睡不踏實,只能整夜徘徊在夢的邊上。同在列車上的余光中也許是從這虛弱的暗影中得到了靈感,也許是找到了心之共鳴。他雖非流亡者,也是客居他鄉之人。這時的他剛到香港三個月,與很多初來此地的人一樣,他不喜歡香港。他把濃稠的情緒放進了詩裏。香港在他眼中,是「夢魘四百萬床」的地方。

但不知不覺就過了十年。

從1974到1985在沙田的十一年間,香港成了他筆下的西湄,台灣是他的東浦,還有一個「長安」在北,睡夢中「故鄉難回」。在香港,他向台北寄出「隔水書」:

 

空郵箋傳送幾日的遠眺

委委屈屈一句話

紙摺幾摺就話摺幾摺

就心摺幾摺

 

中秋月圓,他自然又念起故國山河:

 

一面古鏡,古人不照照今人

一輪滿月,故國不滿滿香港

正戶戶月餅,家家天台

天線縱橫割碎了月光

二十五年一裂的創傷

何日重圓,八萬萬人共嬋娟?

 

余光中一生輾轉。最早從南京到四川讀書,五十年代渡海到台灣,之後去美國,七十年代來香港中文大學教書,最後又回到了台灣。生活的流動讓「遙望」幾乎成了他觀察世界的方式,至於這「望」中有多少是「鄉愁」,多少又是「架空式的鄉愁」,見仁見智吧。香港在這樣多面向的時空底下,看起來既非此地,又非彼地,可無論從地緣還是歷史上說,它都不是一個能置身於事外的「第三者」。所以香港成了余光中借渡的一條船,行在兩岸之間,為他需要遠眺的目光提供了一個適切的距離。

香港成了余光中借渡的一條船。(視覺中國)

余光中的詩作有千首之多,我所讀過的仍然有限。過去不喜歡他的詩,認為過度「細琢」,少了些靈氣和瞬間擊中人心的「樸拙」。倒的確很欣賞他在香港沙田時期寫下的散文。他曾取晉朝左思的名句「山水有清音」來形容香港,也可更準確地說是形容有山有海的沙田。其實他的散文讀來也有清音迴響。那些長短交錯的詞句,剔透又韻律十足,一路讀著腦袋裏就不自覺蕩起叮叮噹噹的聲音,像是幽婉的木琴曲。比如最知名的《沙田山居》的開篇:

 

書齋外面是陽台,陽台外面是海,是山,海是碧湛湛的一弯,山是青鬱鬱的連環。

 

比之更自然的悠揚感過去只在沈從文的文章裏遇見過。記得沈從文的小說《柏子》是這樣開頭的:

 

把船停頓到岸邊,岸是辰州的河岸。於是客人可以上岸了。

 

三句話,四個恰到好處的「岸」字,動聽極了。

這幾年年紀漸長,脫下青春的外衣,任身上的炙氣漸漸消散掉,再去看余光中七八十年代及更早的詩作,終於感歎於它們的精緻、簡練和耐讀。見多了漫不經心的文字,這樣的詩是閱讀上的奢侈品。

1985年,余光中從香港返回台灣。離港前他寫下《老來無情》:

 

每當我危立在飛鵝山頂

俯瞰一架架越洋的巨機

在壯烈的尖嘯聲裏

一揚頭便縱上了悠悠的雲路

不敢想某月某日,其中的一架

注定要武斷地攜我飛去

飛去了我,卻留下了飛鵝

 

後來在回憶時他把香港喻作了「情人」。「情人」自然是相對於「妻子」的另一種存在。與妻子不同的是,情人象徵著無盡的快樂、欣賞和兩不相厭。情人象徵著完美的關係。可情人之所以完美,並非因其完美,而是觀者眼中說來說去不過只有自己。這美實是「無情之美」,或者說「無情才美」。

2017年12月14日,余光中於台北逝世。

 

輸是最後總歸要輸的

連人帶繩都跌過界去

於是遊戲終止

 

詩人想要與永恆拔河,提筆已知,人終究是要輸的。且慢,縹緲中似乎仍有餘音未絕:

 

「喂我說余光中那小子

去了那裏頭

該再也寫不出詩來了吧!」

切勿切勿

就在你背後

冷沁沁地

一個死不服氣的鬼,咦,怎麼

豎起

 

但願是這樣的吧。但願如此。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