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諾比的悲鳴.書評】核災難倖存者的戰鬥

撰文:鍾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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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煙霞吹來了。煙霞愈來愈多,積成雲,集結在整個,所有,城市之上。雨開始下,藍的綠的,玷污了河,滲進了土壤。空氣嗅起上來,就如平日一樣。花開始凋零,落下,化成泥,成為養分,隨着地下水,又再走進河。人們輕拍濕了的肩膀,望着天,奇怪這樣的風景,期望有人來告訴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沒有領導人現身。幾天後,電視機箱裏播出領導人的講話,說某個地方發生爆炸,但一切已經受到控制,我們已經戰勝了這場災難,只是別有用心的人,還在散播有害謠言,他們是國家的敵人,是西方的敵人,我們終會勝利。

小小的核元素,可以產生無窮的能量,這就是我們科技的進步?(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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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幾天後,開始出現面目模糊的牛羊,牠們不像我們曾經看過的一切牛羊,像是來自地獄的魔鬼,身體扭曲非筆墨所能形容,說他們是新的物種也不為過,只是奇醜無比。再然後,風仍在吹,雨仍在下,麥子依舊在田裏搖動。開始有軍方的人來到城裏,他們戴着口罩,穿着白色衣物,帶着坦克,手持步槍,見動物就射殺,靈巧如貓,溫馴如馬、忠誠如狗,無一倖免。這個國家的人,已經見慣戰爭了,但不是說,我們已經戰勝了嗎?到底戰勝什麼,雖然大家都不知道,但大家還是信心滿滿,我們已經戰勝了。我們總是對勝利非常執着,畢竟那是用無數的人命,面對無數的槍林彈雨,所換取回來的勝利。總有輸贏,但我們就是戰勝了。但這一次,我們戰勝了,軍人卻來對我們說,要撤退。撤退?這是我們引以為傲的國家,撤到哪裏去?軍人們沒有反應,只是不斷催促,叫大家立刻撤退。有些人雖然不知發生什麼事,但大家還是去收拾細軟了。有些老人家,顯然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老婆婆跪在地上,哀求着那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我這輩人,經歷過二戰,經歷過阿富汗戰爭了,請你告訴我,這次我們的敵人到底是誰?」撤離的行動依舊,雨還在下,然後燕子就死了,掉落,我們開始見不到活的動物,只有動物的屍體。

又再幾天後,被撤離的人們紛紛出現怪現狀。有些人無故地頭痛,有些人開始嗅不到氣味,有些人頭髮慢慢脫落,有些人的皮膚,開始一層層掉下,只要手指輕輕一按,皮膚都會流出血來,如果那還稱得上是皮膚。有人拿着偵測器來到現場,偵測器嗶嗶作響,顯然現場讀數超出可測上限。偵測員用筆在紙上畫了幾下,「1,600侖琴……」,然後就走了。

黨在徵召英雄到核爆炸現場做災後工作。所謂英雄,其實不過是無數年輕成熟中年的平常男性。「你們是國家的英雄,將會去粉碎敵方對我國的陰謀!誰願意到災難現場,請踏前一步,否則,交出你的黨證!」長官如是說。人們沒有在議論紛紛,沒有問到底災難是什麼一回事,沒有問到為什麼人們開始出現各種奇怪現狀,甚至沒有人問我們到底要到哪裏去。有一兩個人大喊:「我還不想死!我還想生兒育女,我還有自己的人生!」「你是國家的叛徒,是我黨的恥辱!」眾聲齊罵。怎麼可能呢,他們要我們交出黨證,我怎麼可能交出黨證,這是我們的身份與生命啊。很多人其實連這一步都沒有想過,當國家呼召我們,我們就會去,我們是戰爭的民族,為了榮譽,我們總是可以犧牲。我們的文學,總是在談如何死亡,我們的教育,總是在描述為國捐軀,我們的文化,就是要追求國家的光輝,我們總是期待什麼時候終於可以上戰場。當國家呼召我們,我們就會向前,榮光,國家榮耀,我們的國家,總是不缺英雄。

英雄是什麼?當美國製機器人,當日本製機器人在災難現場不到五分鐘就因輻射過高而壞掉時,我們還是可以在現場工作超過45分鐘。當指引說人們工作超過一分鐘就要隔離清洗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工作超過幾小時,不然我們怎麼可能從被炸壞的現場,清走頹垣敗瓦?當暴露於放射性塵埃超過一分鐘即可致命的時候,人們還是可以在從無防護裝備的情況下,不眠工作,穿起防護衣礙手礙腳,還怎麼挖走受污染的土壤,把一切都埋進去?更何況,我們連防護裝備都未曾見過?機器都已經壞掉了,如果還不努力,怎麼撲滅燃燒不盡的核反應堆?什麼是英雄?國家已經說過,輻射無礙,已受控制,我們還怎麼能不盡力?據說所有的麥子都不能釀酒,所有的牛奶都不能喝,所有的衣物都要銷毀,所有的動物都不能食用,所有的家具都要埋葬,因為他們都受污染了。但你告訴我們,我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還能夠放棄這一切嗎?起初我們酗酒,後來伏特加也沒有了,我們喝消毒酒精,喝化妝水,要是我們不醉,我們還能夠怎麼下去。理論上埋葬場的底部,要鋪好水泥,防止輻射隨雨水流入地下水,污染更多地方,但有誰會這樣做?什麼是英雄?「小伙子們,看清楚那些碎片了嗎?你們要把這些碎片清理乾淨,你們要在這一區挖洞。」根據指示,作業時間應該是45秒,45秒,你相信嗎?報紙上說,反應爐周遭的空氣很乾淨,我們讀後都笑了,空氣是很乾淨沒錯,但輻射量很高啊,上限只是五侖琴,但200侖琴上限的偵測器也破錶了,他們說我們還可以活五年,而且可以生育。如果我們明天還沒死的話再算吧。後來我們才知道,只要400侖琴,人就會死掉。侖琴是輻射的單位,但在切爾諾貝爾核電廠爆炸現場,輻射隨便都超出這數字。實際讀數是多少?無人知道。我們只知道,黨告訴我們,小小的核元素,可產生無窮能量,這是我們科技的進步。

你來切爾諾貝爾聽聽故事,然後就走了,我們還有自己的人生要過。(視覺中國)

我們的朋友,一個一個的不見了。我們都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但還是繼續工作。好些人在森林裏上吊了,明明幾天後我們就要解除動員。你能想像嗎?我們都知道,我們將會成為不一樣的人——「來自切爾諾貝爾的人」。我們怎麼想到,死亡不是像那些故事裏光榮落幕的瞬間,而是苦痛漫長?我們其實早已知道,所謂解除動員,只是一紙空文,我們這個國家,永遠都在動員的狀態。我們是國家的英雄。我們收到了來自國家的獎章,紅色的。我們活下來了,我們是英雄,難道不是?

根據指令,處理受污染了的牲畜家禽,要穿戴防護裝備:橡膠手套、橡皮外套跟靴子等等,要拿去銷毀,不能食用。這裏的牛很奇怪,皮都掉到外邊去,而且餓得什麼都吃,廢紙,塑膠,什麼都吃。說是奇怪,但現在都變得尋常。我們裏頭有些人,把受污染的肉裝上卡車,在漫天塵土的烈日下,把肉廉價地賣到「乾淨」的地區。所有在災區裏的日用品,都不見了,卻出現在鄰近地區的市場上。

在離切爾諾貝爾不遠的城市,人員都被強行撤離。風吹麥動,河水在流,花開正茂,蟲鳴鳥叫,沒有人的蹤影,是自然的天堂。然後,陸續出現了新來的住民。聽說,許多無家可歸、被打成階級敵人、逃獄的人……都來這些地方。因為一旦他們來到這裏,他們就是受污染的人,輻射讀數高得根本無法把他們帶回原來的地方,也無法再對他們做什麼,因為根本無人再願意接觸他們。其實他們本來就是被黨污染了人生的人吧?他們找到屬於自己的地方,自己的天堂了。他們有田,有地,有水源,有自己的家園,他們是「切爾諾貝爾人」了,他們是英雄嗎?難道不是?我們也是切爾諾貝爾人,難道不是?

遊樂場已荒廢,成千上萬人暴露在輻射下,核災的倖存者比受害者更多。(視覺中國)

你來這裏聽聽故事,然後就走了,我們還有自己的人生要過!

你有想過,生育都有可能是種罪孽嗎?我的小女兒和其他人不一樣,她早晚會問我,為什麼我跟其他人不一樣。她出生時不是嬰兒,而是一個小袋子,除了眼睛之外,沒有任何開口。病歷卡上寫着:「女孩,多重先天異常,肛門發育不全、陰道發育不全、左腎發育不全。」這是醫學上的說法,實際上就是沒有排洩的地方,但我們都知道,病因只有一個:切爾諾貝爾核爆炸。其他像她一樣的嬰兒都沒有活下來,只有她一個。因為我愛她。她在人世的第二天就要做手術,但是她沒有哭,她居然笑了,因為我愛她。你能相信嗎?因為我愛她!每晚妻子在床上吻我,我就會發抖,我們不能……那是罪過!我聽醫生說過,「這孩子生來不是穿衣裳,而是穿盔甲的,我們不能讓她上電視,不然再沒有人願意生小孩。」你明白我的感受嗎?你不明白,你只是個來聽故事的人。

聖經裏描述世界上會有一段時間,萬物都欣欣向榮、開花結果,河裏很多魚,森林很多動物,但是人類無法使用那些資源,無法繁衍後代,不能傳宗接代。以前祖母對我說的時候,我都不相信會有這種事,現在的我也無法相信!

她今年四歲,智力發育正常,會唱歌會跳舞,還會背詩。她和其他孩子沒什麼兩樣,但玩的遊戲就是不一樣。她不玩「商店」、不玩「學校」、她玩「醫院」。她替娃娃打針、量體溫、吊點滴,娃娃死了,她幫娃娃蓋上白色床單。我們陪她在醫院住了四年,我們如果回家一兩個月,她會問:「我們什麼時候回醫院?」她不知道,人是應該住在家裏。

《車諾比的悲鳴》 作者: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 出版社:馥林文化

我們要替她不斷做手術,但是我們沒有錢,我們已經傾家蕩產了!政府沒有任何的支援!沒有任何的支援,你能相信嗎?他們說我是英雄!你能相信嗎?他們說科學上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我女兒的事跟切爾諾貝爾有關,要起碼多待二、三十年搜證做研究。二、三十年!我曾經到過切爾諾貝爾,還有沒有一年命也不知道,更何況我女兒!

有醫生私下對我說,叫我寫信給外國的科學家,她情況這麼特別,外國的醫院應該有興趣研究!你們把我的女兒當成什麼了!但我寫!我還是寫信,我求你們了,拿我的女兒做實驗吧!如果不夠,也把我拿去做實驗吧,只要我的女兒不會死掉!她成為實驗室的青蛙白兔老鼠也好,只要她能活下去就好了!

如果世界真有上帝,他到底想要什麼!我要作證,我的女兒死於切爾諾貝爾核災!我要生存下去,又一年了,我是最後的證人,他們想要我忘記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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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4月26日,凌晨1點23分58秒,一連串爆炸震碎切爾諾貝爾電廠存放燃料棒的四號反應爐。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軍隊摧毀白俄羅斯境內619座村莊,切爾諾貝爾核災讓白俄羅斯失去485座村莊和居住地,其中70座永遠埋在地底。戰爭時每四個白俄羅斯人有一個死亡,今天每五個白俄羅斯人就有一個住在受核污染的地區,其中有三分一為兒童。受核污染影響最深的哥麥爾和莫基列夫地區,死亡率比出生率多出20%。白俄羅斯有23%的領土受核污染,但農作物依舊輸出到其他地區。永久存在的低劑量輻射導致罹患癌症、智力不足、神經系統疾病和遺傳突變的人口逐年增加。

切爾諾貝爾核災,只有一名核電廠員工——瓦列里.格旦霍克(Valeriy Khodomchuk)因為最初的爆炸喪生。這個犧牲者有名有姓。接下來幾個星期,不到30名員工或消防員死於急性中毒,然而卻有成千上萬無名無姓的人暴露在極高劑量的輻射下,所以這次核災,倖存者可說比受害者更多。《車諾比的悲鳴》這本書,就是關於這些倖存者的故事。

我們想要怎樣的生活?

沒有人經歷上述的所有片段,每個人都只會面對各自的悲劇,悲劇的總和,就是我們的現實。切爾諾貝爾核災裏各個真實元素,都來得超現實,把各種元素重新排列組合,就成為了那個「我們」的自白。你說這是創作,還是文學,都管他去了。我想起書裏面有個故事,容我再改寫一下——有一對情侶,男的是藝術家,女的來自切爾諾貝爾。那男的平時總是問她,切爾諾貝爾的火燄是什麼顏色,天空是否污穢無光,空氣嗅什麼味道,動物長什麼模樣,有沒有人哭,有沒有看到人是怎樣死去。

核災後,我們都知道,我們將會成為不一樣的人——「來自切爾諾貝爾的人」。(視覺中國)

直到一天,女的一位同樣來自切爾諾貝爾的朋友,在宿舍裏上吊,男的得知後,叫女的動作快一點,把地址告訴他。然後他趕到現場,在仍懸在半空的屍體面前,興奮地拿出顏料,手舞足蹈的以色彩畫下這一切。

別人的悲劇,都成為我們的談資,有市有價。正如今天的我們,一直在消費人家的傷痛,好使我們活得,有點意思?受苦難人的樣貌,都被印在大大的宣傳海報上,提醒我們自己活得多麼優厚,要幫助他們。但我們從來沒有走到這些題材對象的身旁,走到這個世界黑暗的深淵。我們如果無法把瞳孔重新調校到適應幽暗,就無法看出在無光的所在,有幾多隱埋的傷口與血腥,暴力,扭曲,殘酷。如果這個世上當真有神,這些定當也是神所創造的需要,無所謂好壞?

當我們說要超越,要寬恕,要修煉,要行善積德,叫大家放下成見。當有些說話,不能由沒有經歷的人們去講。當成為佈道者之先,得需面對無盡的掙扎、永恆的苦難、現實的折磨、生存的挑戰,生命的瘋狂與絕望。當我們經歷過這些,也就是其中的一份子,就永遠無法成為一個佈道者。我們只是歷史的見證人。

我們到底想要怎樣的生活?

如果你現在一段段從這裏倒反讀回去,會不會更接近,我們的真實?人類擁有高度適應力,心靈會受到控制,現實是我們所能夠承受的極限,一切都能視而不見,只要有人出來,告訴我們,我們終會勝利?

 

【編按:本文原載《01周報》,原題:「倖存者的戰鬥」,本博文題目由博評編輯所擬。】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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