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之驕女.影評】暗黑版《星海浮沉錄》 意欲批判而並不徹底

撰文:陳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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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之驕女》(I, Tonya,2017)在香港上畫以來,不少影迷的觀感,似乎只在於其與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的兩部傑作《狂牛》(Raging Bull,1980)和《盜亦有道》(Goodfellas,1990)的相似點上。誠然,這三部作品頗有相通之處,《狂牛》主角拉莫達暴躁的性格、傲慢的態度、不穩的家庭、自毀的傾向,與《冰之驕女》主角坦雅狂野的性情、驕縱的神色、貧困的出身、踩界的作風,無疑可供對照,同樣是極具爭議的運動員人生;《盜亦有道》凌厲明快的剪接風格、複雜流動的長時間鏡頭、精選巧用的時代曲配樂,不時打破第四面牆直面對觀眾說話的手法,《冰之驕女》都有採用,而且執行精妙技法嫻熟,令人甚為驚喜。可是,如果我們只聚焦於這點,只會得出《冰之驕女》不及大師之作,又或嫌其不夠新鮮原創的結論,其實是誤讀了電影,也看不出更重要的問題。

《冰之驕女》當然有參考過前人作品,而《狂牛》肯定佔重要位置,但打破第四面牆的手法,並非史高西斯專有,《冰之驕女》結合記者訪問,讓不同角色的各自說法,互相質疑、破除定型、拼圖重組各人物與事件,近者略有相似的是許鞍華的《黃金時代》(2014),遠者要追溯到這敘事形式的最高成就者《大國民》(Citizen Kane,1941),不能說《冰之驕女》模仿史高西斯。坦雅自成名後一直活於傳媒鎂光燈底下,一度有如負面新聞纏身的電影明星,而她大起大落的事業,與丈夫時恩愛時怨恨的糾纏關係,還有丈夫既有助其發展又破壞了她前途的角色,如果純粹找相似之處,則我們也不妨說這故事是反面版、粗暴版、暗黑版《星海浮沉錄》(A Star Is Born,1954)。不是嗎?《冰之驕女》如此頻繁地使用流行曲,加上冰舞翩翩,用色鮮麗,勉強也可說是另類musical了。

這樣說有一半是戲言。談談不同電影的相似之處,定錨討論,固然無可厚非,但在定錨以外,討論導演使用這些手法、塑造這般風格的目的,理應更為重要,不然只是「找相同」遊戲而已,上一段以戲言作牽強的比較,就是想突出這點。另一半卻是帶出以下的討論。拈出《黃金時代》與《大國民》,是為了直指《冰之驕女》的主題的問題——到底這部電影想說什麼?

《盜亦有道》凌厲明快的剪接風格、複雜流動的長時間鏡頭、精選巧用的時代曲配樂,不時打破第四面牆直面對觀眾說話的手法,《冰之驕女》都有採用,而且執行精妙技法嫻熟,令人甚為驚喜。(《冰之驕女》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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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以下內容含劇透,逃生門在此。】

坦雅(Tonya Harding)對香港觀眾來說也許稍為陌生,對美國人來說卻是曾一度天天出現在電視新聞乃至八卦節目的奇人。本片編劇史提芬羅渣士(Steven Rogers)看到她的紀錄片,影片中各個與坦雅有關的人物覆述的事件面貌都不一樣,於是靈機一觸以她為題材寫劇本,並且打算「put everyone's point of view out there, and then let the audience decide」,結果就成了《冰之驕女》多角度敘事的形式。史提芬羅渣士當然不是只為重提舊事,或意圖找尋當年襲擊案的「真相」,他更着意的是藉坦雅的生平,批評美國社會的虛偽,明明處處歧視(包括種族、階級,如坦雅就一直因自己貧賤欠教養的「低端人口」出身遭受白眼)、處處暴力(母親掌摑、丈夫虐打,坦雅幾乎是從拳頭與各種語言暴力中成長過來的,美國的鎗械文化也深植她心坎,父親教她用鎗,將來她也用鎗反抗,至於襲擊事件本身更是暴力的標誌),一眾中產階級欣賞花式溜冰,卻是只想看態度親善、姿態優雅、裝扮高貴、公私關係正面的「乖乖女」形象,坦雅無論技術多麼出眾,她自織的窮酸衣裝、混亂的家庭關係、塵俗的音樂品味,始終不受評判和協會認同,然而當坦雅捲入醜聞,全國就瘋狂追蹤,她亦因此得到本來沒有的「明星」般的注目,可是事情一過,正如影片中以電視畫面顯示傳媒的焦點旋即轉到「辛普森案」這宗轟動的欖球明星涉嫌殺人事件,彷彿電視節目般一劇剛平一劇冒起——美國群眾一方面要求他人有高道德標準,卻又一方面嗜血地追噬、消費他人的醜聞和痛苦,坦雅的直率正對照出群眾的偽善了。

問題是,編劇與導演的敘事方式能配合、突出、提升他們欲表達的諷刺主旨嗎?劇本試圖「put everyone's point of view out there」,但那並非為了突顯彼此的矛盾或重組「全面」的真相,他們不停打破第四面牆(甚至在吵鬧打架之時突然停下轉頭向鏡頭說話然後繼續打),坦雅更直接對觀眾說「There's no such thing as the truth. Everyone has their own truth」,為什麼他們那麼在意「觀眾」?影片真的傳達出了各人自有盤算自有真相這回事嗎?

坦雅(Tonya Harding)對香港觀眾來說也許稍為陌生,對美國人來說卻是曾一度天天出現在電視新聞乃至八卦節目的奇人。(《冰之驕女》電影劇照)

如果說《冰之驕女》打破第四面牆的目的,是想觀眾自覺到「看電影」這回事,提醒我們正在觀看的只是敘事,而非現實,擺脫沉浸式體驗,拉開距離反思自己對銀幕上各事件的反應,這想法當然不算新鮮,然而編導打破第四面牆的方式(例如上述的邊打邊說),以及處理角色的態度(極力誇張表現其愚昧、荒謬的一面,最為明顯的就是那位自稱專家卻壞了大事的「保鑣」),其實相當玩鬧(史提芬羅渣士本就以編寫各類喜劇成名),整部戲的氣氛也很有荒謬劇的味道,則他打破第四面牆的實際效果,便不是啟動觀眾理性反思,反而是想拉近觀眾與角色的距離,就如上年《死侍︰不死現身》(Deadpool,2016)及其原著漫畫刻意時常打破第四面牆的功用,實屬點綴式的裝飾,過癮,卻談不上深刻。至於那種類近《盜亦有道》的凌厲剪接,出來的效果也是相當暴力喜劇式的,例如坦雅終於成功在比賽完成三周半跳,丈夫指控她領獎後趾高氣揚看不起自己鬧分手(當然又有打架),但不到數日又再復合和好,前後不到一兩分鐘的劇情,導演以密集的剪接和動作,沒有喘氣、消化空間,將說法硬塞給觀眾,這不能說「令角色更加立體」,而只令人笑歎這兩個人「咁都得?」吧。

編導明明想諷刺觀眾一直只想看「八卦」,缺乏真正關懷的心態,可是現下扭曲事實化為喜劇的作法,卻推波助瀾反成新「八卦」——不久前曾跟進當年襲擊案的記者就出來批評,影片誇大了坦雅的受害者形象、老作出她公開抨擊評判團的敢言作風,乃至淡化、掩飾坦雅在襲擊事件的角色(詳見《俄勒岡人報》的文章〈'I, Nauseated': The Oregonian's ex-sports columnist nails what the Tonya Harding movie gets wrong〉),結果無論觀眾是否覺得坦雅值得「同情」,抑或是否覺得影片很精彩有趣,編導片面的詮釋,終究是距離真相更遠。當然我們可說影片藉對白聲稱「There's no such thing as the truth. Everyone has their own truth」,不是單單在於「真實有很多面向,但往往遭傳媒削平、扭曲」的批判,也是為了揭露坦雅夫婦等人多年來屢在人前改口供的表現,但這般喜劇化地「put everyone's point of view out there」,只不過是讓各人自說自話,說要「let the audience decide」,到底觀眾可裁判什麼呢?信與不信(都擺明是荒謬喜劇,還有多少可信)?信什麼呢?不信又如何?到底這是有意為之別有含意,還是編導搜集材料時受到坦雅的蒙騙(故此偏向她在襲擊案中不知情的說法),就不容易分辨了。

編導明明想諷刺觀眾一直只想看「八卦」,缺乏真正關懷的心態,可是現下扭曲事實化為喜劇的作法,卻推波助瀾反成新「八卦」。(《冰之驕女》電影劇照)

《大國民》不同角色各自說法,真正能夠做到讓觀眾自由思索「大亨」主角的一生,當中記者角色的設置非常關鍵;《冰之驕女》也是以採訪的形式出發,但錄像者的身份相當模糊,而且缺乏「查」的過程,眾角只是正面對着鏡頭說話,整個採訪的設置就沒大意思了。更甚的是《冰之驕女》既連當年跟進報道襲擊案的電視台記者也為之寫了一角,但他同樣只是對着鏡頭間中說說話,並沒有對對事件提出任何獨特的詮釋或補充,彷彿只是間場的工具,反映了編導對自己運用的各種手法,其實沒有充分的了解和思考(例如如果要批判傳媒,為何不對這角色開刀?這角色可「let the audience decide」些什麼呢?)。

因此,《冰之驕女》只是個取材聰明、製作精良、表演一流(幾位主角配角之出眾,已經有大量獎項加持,不需要在此再表揚了),略帶批判意味而不夠徹底的作品,我觀賞的時候是覺得有趣的,若要選2017年度廿大佳作應該也會選進此片,但深入思索起來就沒多少餘味了。不要緊,《冰之驕女》令一眾演員事業更上一層樓,而真實的坦雅因此又得到了「翻身」的機會(只未至於能「平反」歷史評價吧),電影將她定格於那個在空中自轉三周半的光輝一刻,為她塑造成連中重拳依然硬牙吞血一直拼的生命鬥士模樣,故此我說這其實是暗黑版「星海浮沉錄」——真實的肥佬保鑣早就死了,坦雅前夫經歷了不愉快的第二度婚姻後又再成家,坦雅現在則成為了母親(據稱她一度被指不能生育),視子如寶(「He's the most wonderful thing in the world」),她終於成為人們所希望的「良母」模樣。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