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論天才:張愛玲與三島由紀夫

撰文:朱珏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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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人失望的並非自己沒有某方面天才,而是對「自己懷有天才」這一想法有了不切實際的幻想。要快樂,比成為天才更易行的是降伏幻想,熱愛現實。
朱珏瑾
中國當代作家張愛玲生於清末重臣之家,家境富有。﹙YouTube截圖﹚

偶然又翻出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許久沒看過,再看,仍覺得好,每個字都好。她寫公共汽車上瘦弱憂鬱的男孩子,偏偏要在畫面中加入一個抱着杜鵑花的乘客,乘客是不具備形象的,只有那花伸到窗外紅成一片,在前景與在後座的男孩形成對比。之後女孩上車和男孩說話,公車猛地轉彎,女孩淒哽地流淚,那人手裏的花也受了震,簌簌亂飛。短短一個小片段,對節奏和意象的把握一氣呵成又恰到好處,自然讓人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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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文學雜誌上登出張愛玲遺稿《愛憎表》。買了來看,文章並未完成就算了,她凌亂的手稿和尚在修改階段的章節也被一併刊了出來。

再不迷信的人,也總會信點「天才」說。畢竟把責任拋給上天,無論怎樣,是對自己無能的一種寬慰。所以當看着滿篇塗抹刪改,同一個段落重寫又重寫,和「一氣呵成」沾不上邊的稿件,我竟天真地有些失落。像走錯路進到了高級餐廳的後廚,看到那些菜單上精雕細琢的菜品原料掛着泥土,被胡亂浸在邋遢的水槽裏。有種洩氣之感。

對看客而言,自然沒有嫌料多的一天。但張愛玲若在世,該不會想要把筆下的字一個個都拉出來排着隊見光。哪個作家會願意把自己尚未完成的作品就這樣陳於人前呢?可惜人身在時都無法事事由己,更遑論彼身已退。也罷,昔人已乘黃鶴去,留在此地的只好繼續留下任人擺佈。

要說天才,上月是三島由紀夫逝世46年紀念。沒想就46年了,眨眼半個世紀。那腹中流出的鮮紅的血仿佛都未乾透,便已滄海桑田,換了人間。假如把好作家分為兩種,一種是自己若苦心孤詣也有機會寫得出,或真要模仿,不管拙劣高明,至少能描出個樣子來的;另一種,則是從來讓人抓不住,永遠有探索的空間,讀時已然清楚明瞭,自己這輩子無論如何是寫不出來了的,那麼三島在我的名單裏毫無疑問屬於後者。

三島由紀夫。(Wikimedia Commons)

絕對純淨與絕對肉體,絕對孱弱與絕對暴烈,絕對的美和悲觀,絕對毀滅。他不光寫,還要把生和死都通通變成自己作品的一部分,未必是最好,卻最有代表性。在他的自傳體長篇小說《假面自白》中,他寫道:「天生血液不足,培養了我夢想流血的衝動。這種衝動又使我喪失了更多的血。這樣就愈發使我渴望血。」怎料這句話,竟成為他短暫一生的忠實寫照。

平凡的人有機會遇見天才,雖他在暗地,人在舞台,這照面只是一廂情願,但終歸是種幸運。欣賞之餘,回望周身大概有時也難免灰心。不過後來我總算了悟,所有讓人產生難過、遺憾、憤怒等失望情緒的人或事,其原因都既不在事,也不在人,而在我們內心錯誤的預期。

讓人失望的並非自己沒有某方面天才,而是對「自己懷有天才」這一想法有了不切實際的幻想。要快樂,比成為天才更易行的是降伏幻想,熱愛現實。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