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後記】It is just enough for us

撰文:翁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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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聲夢裡人》台前幕後人員衝了上台致感謝詞才得知「食詐糊」,場面尷尬。(Getty Images)

奧斯卡揭盅,對結果的關注漸漸被頒錯最佳電影的「鬧劇」所掩蓋,美國傳奇「Bonnie and Clyde」從贈興者的角色演變成幾乎要晚節不保的醜角,華倫比堤(Warren Beatty)的「猶豫」被無數次改圖改片,明明是機智卻被玩到幾可成為「關注老人癡呆問題」的代言人,而搶着宣布「假賽果」的菲丹娜慧(Faye Dunaway),曾經是一代尤物,這次卻被罵是「叻唔切」的「死蠢」,《星聲夢裡人》(La La Land)監製Jordan Horowitz搶去老紳士手上的賽果,高舉着向席間觀眾宣布真正贏家是《月亮喜歡藍》(Moonlight),「我唔係講笑」,其敏捷爽快則被演繹成欺負老人的「發窮惡」,人家明明是受害人好不好?還有被DQ的會計師樓,我們當然願意相信他們沒有「食死貓」,錯就要認,打就企定,然而像我這種陰謀論者「花生友」,又會暗暗期待另有內情揭露,像某曾任職大台頒獎禮的前輩所披露,當年頒獎禮總會預備一張「空白賽果卡」,給高層隨時跟候選單位有講數機會,賽果隨時因形勢而變,當然我們不會懷疑是特朗普老妖派來臥底作孽,因為如果是他,那一定寧可讓緬懷老好時代的《星》大獲全勝,也不想幾乎沒有一個白人出現的「異色電影」(對老色魔來說)爆冷奪魁。

《星聲夢裡人》劇照

回到賽果,奧斯卡一夜的最後一刻,讓大家都忽然很「蕭生」,一地眼鏡碎,包括筆者。事後孔明來說《星》和《月》在金球獎上分別得了「音樂/喜劇類」及「劇情類」最佳電影,但因為票數沒有被公布,根本無從得知兩者是哪一個在各自的組別贏得更漂亮,只知道《星》片獲獎量更多,聲勢更盛。而《月》片在賽前給我們最大的問號是:到底奧斯卡評審之中夠不夠「同性戀者」的「自己友」票?還是這部電影足以感動一眾「直男直女」?過去20年來最接近「最佳電影」的「同志電影」就是李安的《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了,但不能否認李安的處理明顯是以文學章法上的美,去營造同性戀感情的孤絕與深刻,牛仔形象的美國人高大屬性與同性戀一旦掛鈎,肯定刺激着「敏感」的極右派直男神經,李安作為一個美國非白人移民精英,文化符號明顯是玩得有理有哲,但不要高估美國人保守派知識份子的心胸,他們曾經是那麼崇拜「大陽具主義」的烈尼史葛和奇連伊士活,所以我賽前仍會認為保守勢力會「阻頭阻勢」,忘了劣迹斑斑的奧斯卡也有過《拆彈雄心》(The Hurt Locker)打敗《阿凡達》(Avatar)的優良歷史,結果把同志成長情愫素描得像是現身說法般情真意切的《月》,在奧斯卡歷史上首度以貨真價實的「同志電影」身份加冕,也是可喜可賀之事,畢竟同志朋友不會忘記李安曾經以「表面open,內裏斯文」的《喜宴》流露出其對同志題材「葉公好龍」之嫌,我們作為「偏執狂」生氣的不是《斷背山》輸了奧斯卡,而是她輸了給偽善平庸的《撞車》(Crash),等如當年《夏菲米克的時代》(Milk) 敗予《一百萬零一夜》(Slumdog Millionaire)一樣,顯然是另一宗千古冤案。作為同志電影的翹楚,《夏》片可說是比《月》更像「圖騰」更劃時代,她不敵形式大於內容的《一》片,是時代的錯誤,也有可能八年過去後,荷里活保守勢力陸續老的老去死的死去,時勢造英雄,為小格局的《月》打開了一片天。

(《月亮喜歡藍》電影劇照)

然而,《月》最大問題不是其「小格局」,在特技大片掛帥的年頭,「小格局」是尤其可愛的,《月》最大的問題跟《星》一樣,是其「影迷情懷」。《星》的原創性顯然不及同導演的前作《鼓動真我》,只是其影迷情懷的表達方式也算是老練精心,《月》片則是完全以「品味」先行,對王家衛及侯孝賢的摹仿是那麼的赤裸裸,一是令人感慨世界電影主創已全面進入了「迷影電影」的年代,1950、1960年代之所以是西方藝術電影的高峰年代,是因為上有古典開山祖師的護蔭,又沒有過多的風光前車可鑑,其對類型的探索,對各方學術及美學浪潮轉化為電影的啟發點和空間也是如此充足,除非我們像伊朗電影大師基亞魯斯達米一樣會詡自己不多看電影,否則被影像包圍的中生代以至新世代,根本就不可能不直接受前輩那些精湛或現代的炫目影像所影響,而忍不了手在視聽上表現出美其名「致敬」的種種大小動作。

(《情繫海邊之城》電影劇照)

我常常以自身經歷比況:開始創作時會以「藝術創作」自居,種種碰壁或被看穿警醒不在話下,縱會以初心論去「抗辯」,也不過是幼稚之舉,到僥倖地被人抓住一些所謂「作品」中被認同為「藝術」的麟角,我們作為創作者,又有沒有胸襟去自告奮勇出來自首,或者起碼是自問,其實被認為是藝術的,都只是「美麗的誤會」?我常常在想這個問題,也是我在思考關於今屆奧斯卡「星月雙輝」局面的一些電影文化本質意義,我還是要強調本屆奧斯卡最值得認可的還是《情繫海邊之城》(Manchester by the Sea),其表面形式上的老派,緊緊地隱藏了其對戲劇自身在細節中默默「超越常規」的追求,正正是藝優於工的取態,恰恰是她在世故地撰寫人情之筆觸上的取之有度,用其謙厚的姿態告訴你,電影要換取掌聲容易,要不爭朝夕地跟你分享生活真諦才是誠意。

是不是藝術,有沒有藝術成就,當然也不是我說了算,名牌效應卻又是不是一個「指準」式的保證?有雜誌請我選擇今年奧斯卡我的心水「遺珠」,我會選擇可從教育、成長(人性)這些個體化議題深度轉化到現代文明意識的作品《神奇虎爸》(Captain Fantastic),但如果反過來說,被很多人視為遺珠的時尚教主Tom Ford導演作品《夜行動物》(Nocturnal Animals),作為去年威尼斯影展評審團特別獎得獎作品,在我心目中是典型的「國王的新衣」。Tom Ford的處女作《單身男人》(A  Single Man)驚艷了很多人,包括我,那種影像經營上的天才觸覺,配以敏感如私密細語的語境又如迴蕩得像娓娓之音,由Abel Korzeniowski及梅林茂所負責的音樂更是如影隨形,像所有優秀導演的處女作一樣,有着一種寄情而發的結晶感,令人感到其熱暖溫度,但到了《夜行動物》,我對其感覺就像失去法力的魔法棒一樣,那種賴以為自信的自覺,從優點變成了缺點:開場的三位濃妝艷抹的癡肥女士以全裸的軀體搔首弄姿,美其名是諷刺着現代美國人的gluttonus(貪婪)、overfed(暴飲暴食)、aging(老齡化)、sad(悲傷)、tired(疲累)(全是出自他自己的解說),但其毫不留情的剝削和刻薄,所展現他高高在上的姿態,彷彿毫不留手地展示惡趣味去挖苦美國中產的junk culture及物質化感情觀,就為自己電影手法及美學的技窮去先打打底。

《神奇虎爸》劇照

電影其後出現的種種寓意式設計都徘徊於虛無縹緲和「畫公仔畫出腸」的表達焦慮之間,最過火的低手表現是在毫無關聯場景的牆壁上寫上REVENGE的字樣,來表達片中女主角Susan收到前夫多年來撰寫的小說成品《Nocturnal Animals》,其實是前夫以小說內容借喻當年他被她拋棄並殺死他孩子(墮胎)的殘忍和膽顫心驚,正正就是「復仇」,導演深怕你沒發現他的電影主題,就以自以為瀟灑的隨意手法去「提示」閣下,這分明就是他的「時裝」思維:直覺思維的隨心擺弄作為態度,「我Tom Ford的擺弄,你敢不敢有意見?」

「時裝」設計思維用於電影有沒有問題?當然沒有!問題是他的傲氣,帶來的語氣,更像是警告多於分享,戲中不懂去珍惜平凡愛情的人(女人!)被懲罰得毫無反擊之力,陰毒報復者(男人!)是深情的人,其悲傷是那麼高尚而意味深長的,看積基倫賀(Jake Gyllenhaal)的演出是如此人性化那麼容易被代入,即使是有過軟弱怯懦也是值得同情的,相反女方是因為貪慕虛榮而終於成為自己最不屑的人(其母親,導演用演員的嘴臉去導向觀眾感受到這個媽媽有多麼的不值得敬愛和學習),這種二元性,我們太容易在電影中從導演選角和造型上看到他的傾向了。男的從主角配角到駕電梯和開車們的跑龍套都靚爆鏡,女的從各個奇形怪狀的小角色到當時得令的美女代表艾美阿當絲(Amy Adams)都被拍得愚蠢無禮,洋相百出,臉部浮腫的AA淪為導演唇彩和眼鏡的代言人,不合理的大特寫去拍她戴眼鏡和脫眼鏡,然後用她一副又冷又臭的蒼白臉去映襯她唇彩的顏色。天啊,世上還有比他更「靠害」的導演嗎?本來演技和靈氣就「有限公司」的AA,只能夠靠幾個受驚和患得患失的表情去交差,跟她同年在《天煞異降》(Arrival)中的溫婉母親角色相比,《夜》片中撇愛墮胎的角色正正是形成了諷刺的對比,沒有半點討好,連飾演她在小說中的化身那位女演員也只是如此面目模糊,只能表現被壞蛋欺負時的大呼小叫,演她女兒的少女算是最「可看」,卻是向壞人伸出中指的「作死」之人,最後跟母親雙雙被有型如男模的壞蛋姦殺至死。

科幻片《天煞異降》贏最佳改編劇本。(網上圖片)

導演對女性(母性)的否定與仇視簡直令人拍案叫絕,對現代人愛情的態度,則是用了三層有虛有實的不同時空去故弄玄虛,包裝那老掉大牙的「反貪慕虛榮」觀,實在是小題大做,也毫不現代,況且當你發現他真實的感情生活,是跟比他大13年的咽喉癌患者男友Richard Buckley交往了超過30年之後,更深感他的處心積慮:《夜行動物》不是在警世,而是一次對塵世間用情不專男女的風涼訕笑。

《槍狂帝國》劇照

相比起來,今屆奧斯卡令不少人咬牙切齒的最佳女主角遺珠謝茜嘉謝西婷(Jessica Chastain),雖然被奧斯卡冷落了,但她在《槍狂帝國》(Miss Sloane)中飾演爭取槍械購買實名登記立法的「說客」,就是像寵兒一樣被編導寵幸着,她也不負眾望演來威風凜凜玲瓏浮凸,其豐功偉績包括:叫「鴨」,並「不經意地」令「鴨仔」動情;睥睨男性,特別是「麻甩」庸才及權貴;不畏強權,為公義而戰,作為孤膽英雌,捨身成仁也風輕雲淡,功不領,眉頭不皺,如此女神,竟連半個提名也沒有,人神共憤,只怪電影再精彩,也只是「電影版美劇」的德性,唇槍舌劍式口水花戲,機智地自圓其說式套路戲劇格局,如此「美劇」化,又如此「好看」,當然我的立場就是當今美劇圈正是美國編劇精英的集散地,所以媲美「美劇」的劇本可以是不大不小的恭維,何況還有如此鮮甜潤澤的謝茜嘉當前,《槍》片還是秀色可餐的,那邊廂飾演「第一夫人」的妮妲莉寶雯(Natalie Portman)對比起來就顯得乾涸無味了,在《第一夫人:積琪蓮甘迺迪》(Jackie)裏又板着臉又壓着聲線,那種刻意經營正是典型的「無功都有勞」,差點我就不認得曾經風靡全球億萬少男的美國甜心,憑其繁花聖母風範,原理上演繹歷史上的美國傳奇夫人是無懈可擊的,可是原理歸原理,電影劇本對其角色性格描寫的空泛也實在是返魂乏術,帶着傲氣的小女人氣質需要的是深沉得來帶點神經過敏才更好看,妮妲莉的教養感是有了,但那份充滿矛盾和偏執的瀕落貴族姿態,怎樣看起來也是缺了一點,妮妲莉美得太大體太大方了,在表現力求體面的吃力感,就顯得沒有說服力,特別是她唸出賭氣對白時,那句對白「女人分兩種,一種要在世界上彰顯力量,一種要在床上彰顯力量」,本是吐露出她對跟甘迺迪總統婚姻不如表面美滿的秘密,該是如履薄冰的驚心,她演來卻成了小孩話劇般小故事小篇章,那麼她的演出在先天不足之下又為何得到提名肯定?還是大家打算對於這隻曾經的小蘿莉小天鵝以後都投以慣性的鼓勵票?只知道人們對於曾風光稱后的她來說,期盼的眼光總會繼續送暖,畢竟她的典雅,從選角開始已知不會為攝影工整潔癖的「Jackie」帶來任何污染,但對我來說,這部電影最乾淨的不是畫面,而是飾演神父的John Hurt,開解第一夫人的對白:

I have lived a blessed life. And yet every night when I climb into bed, turn off the lights, and stare into the dark, I wonder......is this all there is? And then, when morning comes, we all wake up and make a pot of coffee. Why do we bother? Because we do. It is just enough for us.

Goodbye John,願您的紳士身影在天國安然自在。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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