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失語者

撰文:朱珏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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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人們對於有殘缺的人是很害怕的。
一個人若是缺了手,沒了腿,用腳代手,或是用手代腳,走在大街上,總不免招來異樣的眼光。那些眼光,或多或少雖然含有些同情的成分,但更佔上風的顯然是混雜了畏懼的打量。那些打量,有一部分是肆無忌憚的,而畢竟很多人受過教育,會把初見時的驚異瞬間藏到面皮下,以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待之。他們懂得要避開直視,用不經意的掃視去滿足自己的窺探欲。

吳結巴經常不知所蹤。最後聽說是從山上摔下來摔死的。(參考圖片/視覺中國)

他們知道異樣的眼光是不禮貌的,這對於不禮貌的擔心倒不是怕它會刺傷別人,只是怕如此會顯得自己沒受過教育。

曾幾何時,那些殘缺的人被叫做殘廢,後來官方亦覺得廢字太過分,才勉強將其改為殘疾。不足,也是一種病。

多年前住我們樓下的吳老太的兒就是這樣一個患病之人。

他當然比缺手缺腳的好些,看上去也與常人無甚分別。可惜一開口,那從喉嚨深處發出的類似野獸的低嚎,總能把來和他說話的人駭住。不過一分鐘、兩分鐘過去,當人們發現他并沒有下一步過激行為,只是仍憋紅了臉嗷嗷叫著,漸漸也就從驚恐變成了厭惡,直至嘲笑,直至視而不見。

吳老太不在的場合,大家慣之叫他吳啞巴,或是吳傻子,還有的人什麼外號也不叫,提到他便一副心照不宣的笑容以「那個」指代。

40多年來,沒人記得過他叫什麼,只知道一單元底樓有個吳結巴,他有點傻。

吳結巴早年結了婚,據說那時他還沒這麼結巴。雖然我從小見慣他,但沒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直到我上了小學,開始懂些人事,才常常聽見樓下吴结巴老婆罵他的聲音。從天亮到天黑,從冬到夏,我在長大,那聲音好像也在逐日生長,無限慢慢放大,最後覆水難收,就收也懶得收了。

有次半夜我醒過來,窗外是天階月色涼如水,我正望著窗戶發愣,又聽見她的聲音從樓底傳來。或許是月光的稀釋作用,那聲音聽起來不比白天刺耳,久了,竟感覺像是在苦苦哀求。我心頭一震,不知怎麼掉下淚來,也不是為誰,只仿佛得到了一種長久的預感,覺得活著將會是件很難的事情。

一個週末,電視裏演《白蛇傳》,那小青與白娘子一身拖地縐紗,我看得如癡如醉,回頭就披了毛巾毯上身,從飯廳一路爬到臥房,浩浩蕩蕩來了出金山寺尋夫。

我鬧得興起,便開始爬窗戶,剛攀上去,就看見吳結巴正一個人坐在樹下哭。八月裏日光暉暉,樓下的花椒樹生得繁茂,盈盈的香氣從枝葉間浸上來。吳結巴正一個人坐在樹下哭。我看得出奇,沒想他突然抬頭發現了我。他伸出兩隻手向我跑過來,我被嚇得忙往後一仰,心砰砰亂跳。隔一會兒再湊過去看時,吳結巴已經不見了。

吳結巴經常走不見的。隔三差五,就聽見吳老太一個人滿大街喊他。吳老太平日不多言,有時出門口遇見,她不似別的阿婆,又揪臉又揉頭,她只埋下臉笑笑:「出去玩呀?」聲音細到仿佛是已經做好準備,你不回她,她就當說給自己聽了。

只有在到處找吳結巴的時候,吳老太才徹底放開了嗓子,聲嘶力竭地喊著,像是要把心裏淤積的一股腦喊出來。其實沒人聽得懂她到底喊的是什麼,那兩個音聽起來像「泥娃」,又像「玉華」,但叫什麼也不重要,誰不知道她在找的是吳結巴。

夜晚,已經沒人再記得吳結巴走丟了這件事,忽然樓下又傳來吳結巴老婆的咒罵聲,大家這才想起來,吳結巴不是走丟了麼?吳結巴雖然是個結巴,他雖然說不了一句完整的話,但全靠著聲音,才讓他的生活絲毫無漏地留在了大家耳邊,交換在大家口中,成為各自生活裏不多的一點安慰。

我和吳結巴還有一次正面交鋒,是在屋後的露台上。

我正執了小棍裝模作樣地擺弄花草,被一粒飛彈從水泥柵欄的縫隙中直接嘣中腦門,定睛看時,吳結巴在樓下拿著彈弓手舞足蹈地對我大笑。我又氣又怕,跑回屋哭了一大場。之後就無論去哪兒都刻意躲開他了。

吳結巴的死,一開始也是沒人相信,畢竟他經常走丟的。他不是不見了,只是又不見了而已。吳老太自己找了他三天。直到第四天,才有不熟的人在山腳下發現吳結巴。

大家都說吳結巴是從山上摔下來摔死的。雖然沒有一個人親眼目睹過。但一個傻子死了,本身就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原因倒并不很重要。他今天不死,早晚一天還是要死。沒人見過長命百歲的傻子,他早走早解脫。人總能為別人的死找到一萬個理由,唯自己的生是絕對的正義。

月光仍同從前的從前一樣清亮。有時半夜忽然醒過來,我還會留心聽一聽,隱隱約約總仿佛聽到一些嗚咽,不知是誰在為誰而哭。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