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囚.影評】在「寫實」與「煽情」的天秤上搖擺

撰文:陳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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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世的監獄片,歇斯底里處也許遠有過之,寫實仿真者更有真人真事為據,但於「寫實」與「煽情」的角力上,不易平衡。
陳廣隆
麥以馬說,沙咀的少年犯每天要集體在SIr面前脫光光做身體檢查。(《同囚》Facebook官方專頁圖片)

【編按:以下內容或含劇透,逃生門在此。】

監獄片向來是「寫實」與「煽情」角力的場所。以林嶺東著名的《監獄風雲》(Prison on Fire,1987)的荷里活遠親《血濺虎頭門》(Brute Force,1947)為例,儘管這顯然是犯罪情節劇(crime melodrama),飾演剛直囚犯的畢蘭加士打(Burt Lancaster)傲然有氣、飾演偽善獄長的休姆克羅寧(Hume Cronyn)陰騺狠毒,兩人的對碰幾乎是周潤發對張耀揚的預演,氣氛暴怒、情節煽動,一不小心就淪為二流的動作片,但導演祖爾達辛(Jules Dassin)別出心裁地賦予了影片簡練、明快的半紀實風格,一如他同期的實景拍攝黑色電影(film noir)般有說服力,就提升了故事的層次。後世的監獄片,歇斯底里處也許遠有過之,寫實仿真者更有真人真事為據,但於「寫實」與「煽情」的角力上,不易平衡。

黃國權導演的新片《同囚》(With Prisoners)自然也得面對這問題。編劇黃志邦據說做過不少資料搜集,演員麥以馬也曾是知名社團人士,進過勞教中心,有親身的經歷和見聞,是以故事無可否認有一定真實性,而且導演在勞教中心的戲份也銳意呈現寫實面貌(筆者曾帶學生參觀勞教中心,見過勞教人員與在囚人士,雖然都是中心安排的模範一面,但也清除了好些自小在電影、電視吸收的誤解),那模擬監倉是「乾淨」了點,但一眾演員的服飾、動作、姿態、套語、精神面貌確實貼合現實情況,有經過特別操練(但宣傳無可避免落在眾少男露股演出之上),說是歷來香港劇情片中最真實的勞教/監獄片段,也許不算太誇張。單是吃個飯也有那麼多「儀式」和限制,觀眾(包括筆者的學生)大抵不難想像裡面的艱苦生活,不論大家對「勞而後教」的理念有多認同,其阻嚇性至少是實在的——就算平日是小惡霸,見到這個場面也不禁有點畏懼吧。

故事不到一半又回到以往監獄片常見的魔鬼教官瘋狂欺壓、折磨囚犯的老路。(《同囚》劇照/《同囚》Facebook 官方專頁)

可是影片的另一面向卻是莫名其妙。如何「懲」如何「教」的理念對碰當然值得反思,但故事不到一半又回到以往監獄片常見的魔鬼教官瘋狂欺壓、折磨囚犯的老路,那種互相包庇、權力腐化、自以為是(甚至是正義)、殘酷變態,本片並無更新鮮更深入的描寫(中段去到逼人食屎的地步幾近剝削片了),結果不見得更「寫實」,反而一面倒向「煽情」方向靠攏,那就很尷尬了。

關楚耀那條線特別奇怪,寫他是前社工,妻子很可能是從前曾經輔導過的邊緣少女,與官官相衛的同僚格格不入,又因工作繁忙無暇陪伴難以生育的妻子,最後令她重回毒品生活,這樣的人物設計和處境其實挺有趣的,但現下的劇本不單篇幅不足(這故事實可自成一完整短劇了,編劇為何選擇將之嵌進這監獄片呢?若說要與其餘幾位教官作對比,那其實並不相關。難道有真實故事為底?),而且無力深入(為何一個社工會選擇入懲教?光憑理想?他和妻子本來的關係是怎樣的?最後就這樣黯然分開便算了?),關楚耀演得很努力的了,但對著幾位老戲骨自是被比下去,幾位女角表現更是不堪入目,無法配合,那是第二重尷尬了。

《同囚》中主角游學修的角色,原形就是麥以馬。(《同囚》Facebook官方專頁圖片)

相比起來,游學修當然演得不俗,真的是傾情傾力,唯一不足處,是稍嫌單薄的身型和氣氛,其實不太像黑道小頭目,麥以馬有時教人心寒的沉靜和傲氣,那才是真正的江湖味,游學修自是演不出來。因此故事寫他被警察「老屈」入獄,那表情稍嫌「無辜」,可是他那角色不是《監獄風雲》中那斯文可憐的梁家輝,黑道慣犯、義氣仔女與孝順少男三重性格劇本寫得不夠好,他演來就有點吃力。演得最好的是趙永洪(久違了的李國麟演得用力和著跡,只能算是稱職而已),這位綠葉一直有留意他,演甚麼都相當入戲,對不同角色都肯定有用心研究,他最擅長演你我身邊總有幾個的小男人,或縮骨或渾噩或脾氣臭,戲路有點像早年的黎耀祥,但他演得更自然,低調得來又渾身是戲,相當出色。因長相和外型所限,他似乎難以像黎耀祥或陳國邦可拔上至演英雄男一或忠臣男二的位置,但本片發掘了他的粗豪、陰鷙的一面,也許可從此路繼續發展吧。

關楚耀本來無心搞局,到最後卻良心發現。(《同囚》劇照/《同囚》Facebook 官方專頁)

我無意繼續探討這故事關於在囚人士權利、警方處理手法,或封閉監獄與現代社會的對應關係,這些問題那都可以過往的監獄中找到相關的討論。我感興趣的是影片的結局,關楚耀選擇「良心發現」自當無間道揭露懲教署不可告人的秘密(當中指控有多少屬實有多少戲劇效果觀眾可自行判斷),勇氣固然可嘉,但有趣的是他這個體制內的身份。這幾年香港電影不少都揭秘情節,這與市民不信任政府,希望打倒官商鄉黑的情緒很有關係,從《竊聽風雲》系列到《導火新聞線》,多多少少都涉及這份理想,《同囚》特別的地方不是從外部明查暗訪竊聽搵料,而是一個自體制「外」(社工)進入體制「內」(懲教)再突破當中枷鎖向「外」揭露罪惡的過程。

游學修麥以馬都以囚犯角色進入過勞改中心,出來後都無意或不敢發聲,最多只是像麥以馬般試圖再進中心報復,但進入體制即被體制框死;關楚耀本來無心搞局,到最後卻良心發現。這是臥底片的另一種變奏了。可是像關楚耀那角色般的勇者不常有,記得羅永聰憶述曾獲曾俊華鼓勵「大家在改變已運行百年的香港政府官僚制度」,這到底是麥以馬式的試圖「搗亂/改革」(最終石沉大海),還是關楚耀起初的一腔熱誠(但後來那團火也幾乎熄滅)?不過無論是羅永聰還是曾俊華,大抵也不可能成為片末的關楚耀了。那麼一般市民呢?只怕仍然處於最後游學修的「兩難」處境了。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