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形:聖約.影評】生化人會否夢見科學怪人?

撰文:何阿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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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形:聖約》(Alien: Covenant)上映至今,與前作《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面臨同樣命運,評價好壞參半,不滿者認為電影並不完整,異形的神秘感蕩然無存,不再以恐怖元素吸引觀眾。
但對忠實觀眾而言,當中隱藏的圖騰,對宗教和生命的探討已足教令他們着迷。

對《異形》系列的忠實觀眾來說,或許電影當中對宗教和生命的探討已足夠令他們着迷。(《異形.聖約》劇照)

嚴格來說,《異形:聖約》並非前作的延續故事,發生時間在前作十年後,中間留下了大量空白,連導演也明言需要多一集篇幅才能交代清楚整個故事。言下之意,這是否代表現在要評論這部作品,應該將之視為獨立作品?還是下一集的長篇預告?

顛覆科幻驚悚片

《異形》(Alien)系列在38年間推出無數衍生作,包括電影、遊戲、小說和漫畫等等。觀眾至今對《異形》系列成為流行文化現象深感好奇,電影的各種設定也造就出坊間大量的解讀,而今次作品上映前,官方也衍生出三部短片來彌補資訊,但儘管如此,無論《異形:聖約》最後出來的成果如何,所留下來的謎團已教人墮入五里霧中……

列尼史葛(Ridley Scott)於1979年執導的首集《異形》能成為經典,成功固然與戲中的氣氛營造有關。電影承繼了1970年代興起的恐怖片元素,後工業風格的科幻場景,加上由基格(H. R. Giger)所創作的這一隻外星生物,才真正令電影散發出邪典(cult)氣息。當我們要談論《異形》系列經典性時,其實是針對《異形》對過去同類型作品的顛覆,尤其是荷里活在1950年代時興起了一系列外星生物電影,不論入侵並寄生人類身體看不見的生物,以至大型怪獸,但這些故事都有其政治目的,它們或多或少反映了美蘇冷戰,影射1950年代的麥卡錫反共事件,甚至諷刺政府以高壓手段壓制及質疑人民的思想,當中尤以《天外奪命花》(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最為人稱頌。

《異形》並非走陰謀論式故事,相比之下,異形單是造型上已令人心寒,怪物的動作和造型令人想起各種性愛和性器官意象,這種恐懼感除教大部分衛道之士群起攻之,也直接喚起人們對原始生育和存在的恐懼。怪物快速和強大,加上有力的行動方式和從頭到尾也未見全貌,更為電影添神秘感。單是怪物的造型和氣氛,已影響了無數後來者,如《怪形》(The Thing)、《異種》(Species)等電影。四集女主角薛歌妮韋花(Sigourney Weaver)在戲中的中性打扮,為一直以來雄赳赳的動作電影打開缺口,也確立了往後女性動作電影的形象。

占士金馬倫(James Cameron)執導的《異形2》(Aliens)其中一幕,正好反映出四部《異形》的母題,經歷了異形襲擊後的女主角,在太空漂流數十年後,最終被人救起來,一刻,鏡頭影着沉睡中的女主角面容,並以溶鏡過渡到一個貌似地球的星體,女主角面容與孕育無數生命的星體就這樣連結起來,金馬倫更將原本的幽閉密室恐怖感,結合成一部軍事科幻電影,對越戰的指涉呼之欲出,更不要說電影最經典的一幕——女主角大戰異形母后,為救女孩的女主角,還有見證孩子被殺的異形母后,兩位母親同樣為下一代而作戰,實在是對母性的另類歌頌。

說穿了,這橫跨兩個十年的《異形》四部曲,就算意象多豐富也好,其軸心也是人類在面對不明生物的攻擊下如何生存下去,而異形更合乎我們探索外太空各種未知生命時,所產生最具形象化的恐懼感——擁有一顆細長大頭、大嘴裏有小嘴、雙腳站立、帶有巨大長尾的類人形生物。它亦具有生命元素,會生育也會進食吸收,這一點正是吸引觀眾追看下去的原因。

真正的創造者——生化人

生育和創造在過去的系列中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註腳,但來到《異形:聖約》,對這兩個命題的探討更為明顯,所創造的世界觀也顯得更為廣闊。《普羅米修斯》一開始就講述追尋人類長生不老,從而了解到工程師的存在,涉及人類和異形創作起源,而這過程中,不願面對的事實可能是這隻如此嘔心的生命體竟與人類來自同一源頭。今集不再是探尋本源,過往亦正亦邪的生化人才是主角,見證着在上集生存下來,由米高法斯賓達(Michael Fassbender)飾演的生化人大衛培植了異形,甚至成為了異形的父親,他對創造自己的人類和工程師甚為不滿,不惜走到工程師的原居星球,千里「弒父」,以此自立門戶,從此整個系列也由一貫對母體崇拜,變成一部關於不育男性的創作生涯。

「創造」在西方傳統文藝和宗教中曾被視為禁忌,只因「神」才擁有創造能力。戲中的大衛自認是完美生命體,長生不老,智慧也比人類為高,在他那間佈滿設計圖和培植工具的房間內(對熟悉異形系列的觀眾而言,這間房更像向以故的基格致敬,他對《異形》系列影響之深遠,確實勝過任何一集的導演),他成為了另一個工程師,大衛或許能視之為自視過高的人類,亦可視為具有科學精神的科學家。在現實生活中,科學家也是努力挑戰人類的限制和禁忌,或會改善人類生活。大衛比任何人更着迷於製造生命的過程,追求完美的生命演繹,亦因為他的身份,而不會被異形所佔據,本應以殖民者自居的人類,原來只淪為異形和生化人之間的玩具,毫無作用。最終人類被自己製造的生命殺死,確實是對「創造」一詞的莫大諷刺。

有說戲中的人類、生化人、異形,再加上《普羅米修斯》才現身的工程師,他們之間的關係就像人類社會中的階級關係,更借用馬克思的論述來分析生化人對人類的叛變,是相對於下層要挑戰上級權威,自己當上擁有權力的一方。其中指出「勞動階級(機械人)未能享受資本主義的成果(創造生命),形成所謂的疏離(alienation),隨着矛盾擴大,革命必將發生,於是異形成為了推翻權威的終極武器。」(見《蘋果日報》5月19日,〈睇完《異形:聖約》未夠喉? 深層解構隱藏訊息〉一文,但文中未有提及論點出處)但硬將異形的世界觀套入馬克思主義內,一是為了以流行文本來為複雜的理論框架提供切入點,解釋理論,就好像齊澤克(Slavoj Žižek)經常做的,不然這種所謂「解讀」也只不過簡化了階級之間的複雜性,頂多為觀影過後多帶來一點趣味。況且,戲中已經有相當豐足的意象供觀眾玩味,借用的文學和神話元素之多,佈滿該部電影的各部分,像兩位生化人之間的對話,扼要地帶出戲中對未來的焦慮,還有角色的命運。

好多人忽略了戲入面其實有對真.同志情侶Lope(右)和Hallet(左)。(《異形.聖約》劇照)

娛樂才是王道

兩位生化人大衛與瓦特(後者同樣由米高法斯賓達飾演)之間的對話也成為關鍵,在爭論應否背叛人類時,大衛借用英國詩人拜倫(Lord Byron)的詩來解釋自己意圖,但瓦特修正,這是出自另一位詩人雪萊的詩作《Ozymandias》(奧西曼德斯),瓦特更補充大衛有意無意忽略的段落,詩中的奧西曼德斯是古埃及的法老王,雪萊並非要歌頒王者,反之對其建立一時顯赫功業,甚至傲慢地留下宏偉的雕像紀念,顯得不屑一顧,詩中諷刺幾千年過後,根本沒人會記得他的功績,倒是妄自尊大的話,徒留後世淪他人笑柄與感慨。

另外,電影開頭又提到了華格納的《諸神進入瓦哈拉》(The Entry of the Gods Into Valhalla),華格納、拜倫和雪萊都是浪漫主義時期重要的詩人和作曲家,筆者認為這並非巧合,更想帶出戲中隱約提及到的一本書,同樣在浪漫主義誕生,由雪萊妻子瑪麗.雪萊(Mary Shelley)所寫的《科學怪人》(Frankenstein, or the Modern Prometheus)。《科學怪人》的創作起源也相當有趣,上面提及的拜倫和雪萊本身是好友,一眾作家友人在某晚受寒潮困於拜倫的別墅中,閒來無事,就發起創作恐怖小說的念頭。就在那一晚瑪麗.雪萊啟發了一個關於創造新生命的想法,她從自身經歷和傳統文學中找到靈感,最終在第二年春天寫成《科學怪人》。這個故事更像是《異形:聖約》的原形,一位醉心研究的科學家夢想能憑一己之力創造出新生命。他在陰暗的實驗室拼湊精心挑選的屍塊,加上電擊與精巧的縫紉技術,造出了一隻駭人的怪物。後來怪物逃出實驗室,發現自己受到眾人唾棄,於是展開報復,最後更自我了斷。瑪麗.雪萊在書中的一句話也正好反映大衛的問題,「一個人走向邪惡不是因為嚮往邪惡,而是錯把邪惡當成他所追逐的幸福。」究竟大衛是那位科學家還是怪物?

從這點來說,《異形:聖約》確實提供了一場對聖經、文學和神秘學非常豐富的互文指涉。寫到尾聲,也不禁自問,這些所謂影後解讀重要嗎?在觀看過程中,這些意象和意念能為我們帶來多少樂趣?觀眾會否像筆者那樣,只不過想看到一系列奇觀而已?那奇怪的造型如何襲擊人類,將人體五馬分屍,異形又在平靜的時刻突然破肚而出。在短短兩小時內為了解釋各種起源、因由,而放棄官能上的體驗,這不是失去觀看異形系列原本的樂趣嗎?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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