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工的青少年檔案】品行障礙——世代的毒海浮沉

撰文:黃啟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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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啦」一聲,一個小童將腳底下一個空的汽水罐踢過來,我一腳將那罐子踏實,抬頭一望發現自己不由自主的重返這個公園。

上一趟到來已經約在八、九年前的黃昏,當時我焦急的在四周尋人,那時公園內有上廿名穿著校服的學生在聚集,男的有些在抽煙喝汽水玩撲克,或是在旁的籃球場練習射球;女的則坐在公園内的長石櫈上,她們大多暴露穿在校裙內那深藍色的體育短褲,時而喜歡拿着電話大放流行曲,或是聚集在一起吱吱大笑,久不久又會和男生在追逐嘻戲,其實這班年青人所共同追尋的,就是在學校及家中遺失了的那份認同感。

不知怎的近年來這公園回復了恬靜,我獨自坐在那長石櫈上,並從褲袋內淘出紅色的結他撥片把玩著,不禁又拿出手機翻看剛才在阿勇家中所拍的照片,照片內是一個造型十分標緻的淺啡色水壼,壺身由兩個水瓶加一條金屬制的喉管連接着,起初阿勇父母誤解為什麼獨特玩具並沒有在意,但自從阿勇脾氣變得狂燥及經常離家出走後,父母開始懷疑兒子在外習染上壞習慣。

我在阿勇家中仔細拿着這個水壼在研究,不久得出結論並和父母說:

這個水壼是用來服食冰毒的裝備,俗稱冰壺,兩個水瓶的作用是用水過濾當中的毒性,很多吸食者喜歡在壼內加上不同口味的飲料以增添口感。

阿勇父母對我的說法不感詫異,只是父親極度憤怒的說:

想不到這個忤逆子斗膽在家中服毒!

由於同時擔憂兒子在家中藏毒,在父母的陪同下我們在阿勇極度凌亂的房間內嘗試搜尋,不消一會在他抽屜內發現一個像五元硬幣般大小的藥丸,估計這應屬於俗稱「五仔」的安眠藥。

冰毒為「安非他命」的一種,服用後會出現亢奮、自信提升、增強性興奮等效果。由於濫藥者情緒長期高漲導致不能入睡,因此他們大多會同時服用「五仔」這類安眠藥令自己產生睡意,俗稱「退冰」,而「五仔」亦屬受管制的危險藥物之一。

阿勇家庭本身為小康之家,但自從父親出現情緒問題後終日躲在家中吵吵鬧鬧,及後更長時間失業,母親蒙受巨大壓力一度欲離婚,但阿勇自初中開始出現行為問題令母親被迫放棄這念頭。他坦言在外和朋輩在一起可逃避家中的不快,故阿勇自中三便綴學及曾多次離家出走,直至十七歲才被帶到「兒童及青少年精神科」作檢查,醫生診斷他患上「品行障礙/Conduct Disorder」。品行障礙患者多屬青少年,他們習慣違反規條,甚至破壞法紀。病者經常有攻擊行為、或恐嚇別人、虐待動物、欺凌弱小、放火、偷竊、逃學、離家出走、說謊和毀壞他人財物等,若不介入處理長大後大多成為罪犯。

品行障礙患者多屬青少年,他們習慣違反規條,甚至破壞法紀。(視覺中國)

尤記得當年的傍晚就正和現時一樣,悶熱的天氣幾乎令人窒息,我正忙着抹去額頭上一滴一滴的汗珠,就在一刹間讓我找到在公園滑梯上的阿志,他正一臉茫然的在一邊玩弄手機,一邊在抽煙。

阿志!
我心存僥倖的叫道。

只見阿志只是輕輕的瞄了我一眼。

你走吧!我不會跟你回家,更不會答應你入讀什麼寄宿學校的!
他淡然的說。

阿志初次給我的感覺是極為世故及健談,並不像一般犯了事的青少年般魯莽。十六歲的他由於在便利店中偷竊被逮捕,鑑於阿志為初犯法庭只判決他接受「保護兒童令亅一年,而就讀於第三組别中學的他在老師眼中只是位在課堂經常睡覺及偶有逃學的小伙子,既不生事又毫不起眼,誰知他自中二起流連公園認識了一眾朋黨並開始了逃學及離家出走的生涯,在與他混熟後阿志更白坦承有服用「K仔」的習慣。其後兒童及青少年精神科的醫生同樣診斷阿志患上「品行障礙」。

而阿志父母當年屬未婚懷孕,現時他和父母及祖母共住,只屬三十餘歲的父母根本不清楚兒子在外的情況,他們亦表示甚少理會阿志,並主觀認為獨子的他因為躲在家中沉悶故時常在外,而祖母由於寵愛孫子更不時提供金錢讓他外出。

K仔的學名為「氯胺酮/Ketamine」,是一種麻醉藥,服用方法大多將藥丸搗碎或將藥粉放在紙張上排成一行然後直接從鼻孔以飲管吸入,濫藥者會產生巨大幻覺,像魂遊太虛,可惜其副作用亦大,長期服用會導致尿頻失禁、記憶力衰退及情緒不穩等。

起初阿志信誓旦旦的表示會減少外出及停止濫藥,父母更因此暫停了他的零用錢,可惜是情況只好轉了兩星期,及後他又離家失蹤了數天,阿志承認他抵受不了在外的朋輩誘惑。

你這數天沒有錢怎過活呀?
我好奇的問。
飯、煙仔、汽水錢也有朋友幫忙,就算是索K也是三、四十元一劃,根本不成問題。
阿志神態自若的回應。

其實他們這個圈子遠較我們想像來得緊密,或許彼此均屬淪落天涯之徒,可見他們朋輩間的影響力的確甚為深遠。

對比起阿志,一直以來和阿勇見面都只是在他的家中。若説阿勇生活在垃圾房中絕不過份,每次當我費勁推開那房門,一股酸臭味隨即撲面而致,一大堆髒衣服、煙蒂、甚至是吃剩了的雞骨隨處可見,唯獨是他深愛的電子結他則能端正的站在一隅,爸爸說只有搖滾音樂能令阿勇沉寂下來。

阿勇就和時下隱蔽青年相若,獨愛躲在被窩內、只依靠手機遊戲、WhatsApp、IG尋找自我和與外間聯繫,一星期只有一天左右外出面見友人。和他傾談少不免被他辱罵,或在自話自說,唯有音樂,阿勇願意片刻打開他的心扉。

搖滾音樂能令我釋放心中的憤怒,和同儕大玩音樂,令我忘卻了身在何處國度。
阿勇淡淡的道。

至於阿勇究竟和那些朋友聚在一起,根本無人知曉,只知他們匿藏在不同朋友的家中,重覆的濫藥、喝酒、持續打造迷幻世界以與塵世隔絕。多年不變的是他們互相扶持的文化,和較香煙還要廉價的毒品。

隨著服冰的歲月與日俱增,阿勇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媽媽表示他又剛與父親打架,最終像發了狂似的離家失蹤了。同時,爸爸亦在家中找到那「冰壼」,於是致電求助。

在發現了抽屜內的「五仔」後,我打開那凌亂的被窩,竟然發現阿勇的電子結他被打碎了。我心中十分驚訝,並猜想當刻阿勇必定極為憤怒,才有寧為玉碎的舉動。最後我只有拾起掉在地上那塊紅色的結他撥片,同時心內再次泛起了寄宿學校的想法。

阿志,除了寄宿學校外還有什麼方法令你遠離那班不良份子呢?
我無奈的説。
請給與我最後一次機會吧!我不能再次被關進男童院或醫院內,我現只想入讀香港專業教育學院的技工課程,將來以備一技之長!我願意跟你回家,並疏遠那班壞人!請相信我!
阿志懇求道。

當刻我看到阿志在外待了數天後滿身都是污穢,我在猶豫是否需要立即把他帶進男童院,再加上這次他明確地決定將來的前程安排,於是我回應道:

我們還是回家再議吧!

阿志的父母及祖母看到他平安歸來已經滿心歡喜,尤其是祖母更立即到香案上香感謝蒼天保祐,他們根本不會支持讓我關押他到男童院甚至是寄宿學校的方案,祖母更認為我不用多管閒事並應認同孫兒的提議。

在極度無奈下我唯有再次相信阿志。就正如以往一般,警察於一個月後來電報告阿志因運毒被捕,他的個案亦需轉送給感化官跟進。那刻我深生懊悔,我需明白不去徹底改變阿志的生活環境根本不能讓他遠離其社交圈子,或許當初我一念之仁糟蹋了他的一生。

警察於一個月後來電報告阿志因運毒被捕。

在這個公園內讓我回想起阿志的故事,我決定不會讓阿勇重蹈阿志的覆轍,可惜現時的邊緣青年已經不會在公園聚集,他們只會隱蔽於屋內,要去尋找他們的蹤影彷佛就如大海撈針般。

一個星期後竟然接到阿勇的來電,他表示有要事和我商量。

我很害怕那些冰蟲在我的身上鑽出來,雖然我明白這是幻覺,但卻很迫真,我恨不得馬上用刀子將它們一條一條的挑出來,我知道父母極為擔心我,但我擺脫不了服毒的心癮魔障,我痛苦極了!
阿勇雙眼通紅的道。

於是我輕輕的拍拍阿勇的肩膀,接着我打開他緊握着的拳頭並將他那塊紅色的結他撥片放入他的手掌中,並說:

只要你願意努力及狠下決心,一切也可以重生,就像你那枝結他般,即使斷了也可重拉弦線並再度譜出動人的樂章。

阿勇最終低頭垂淚並點頭作應允。

在與阿勇父母商量後,我們決定馬上讓他入讀位於離島的寄宿學校,課程為期兩年,其間不得離開學校,籍以切斷他與不良分子的聯繫。阿勇雖不太情願,但在父母的鼓勵下也決定一試。

在接到寄宿學校的通知阿勇正式到埗,我才可真正的放下心頭大石。可是在社區中我相信還有眾多如阿勇般的邊緣青年,等待我們去發掘出來。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