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學院風波】觀察站:胡錦濤時代大外宣帷幕半降

撰文:王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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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共第四代領導人胡錦濤時代開始在世界大規模推行的中國大外宣計劃——孔子學院,剛剛經歷了一場「易主風波」。

2020年7月,中國官方發佈一則消息,原本由中國國家漢語國際推廣領導小組辦公室(簡稱漢辦)統轄的孔子學院,現在改由「中國國際中文教育基金會」負責。按照中國官方的說法,這一中文教育基金會是由多家高校和企業發起成立的「民間公益組織」,將「全面負責運行全球孔子學院品牌」。如此一來,原本隸屬中國教育部的「孔子學院」,被改變成為民間公益組織運營,在中國民政部註冊,屬民間公益教育機構,從而淡化了其受到外界質疑的官方背景色彩。與此同時,中國教育部設立了中外語言交流合作中心。該中心因此成為中國官方替代「漢辦」負責國際中文教育的機構。

無論是孔子學院運營機構的變化,還是「漢辦」的調整(實際上漢辦基本上和孔子學院總部合署辦公,同為2004年設立),有人視此調整為「去官方化」重新激發孔子學院活力;有人視此為對孔子學院的「存而不廢」,中共基本放棄在孔子學院這個項目的大規模資金投入。

無論原因為何,都證明今天的中國官方認為「孔子學院」這個從2004年設立、作為胡錦濤時代重要外宣工具的機構將發生大變革。

大外宣時代的產物

在海外建立一個以推廣中國文化為己任的教育機構不是中國領導人心血來潮的結果。在進入二十一世紀的最後一個年頭,剛剛度過亞洲經濟危機的中國人信心高昂,正準備成為真正的全球玩家,但是卻面臨着中國故事的講述為西方媒體所壟斷、「中國聲音」缺席國際輿論場這一被動局面,加之急於向世界介紹自己的心態,中國政府也開始萌發了外宣計劃。

「孔子學院」自誕生之日起,就與政治有了濃厚的聯繫。(網絡圖片)

1999年,中國國家漢辦開始籌劃建立孔子學院,當時也對中國駐各國領事館做了調研,發現以「漢辦」冠名,政治色彩太濃了,因此就定下了「漢辦」主辦,重新起名的辦法。當時「漢辦」向中國教育部遞交了「中國學校」、「中國中心」、「華文中心」、「孔子中文學院」等等名字。一拖4年,2003年,由當時中國教育部部長陳至立選擇了拿掉「孔子中文學院」「中文」兩字,最終敲定了「孔子學院」這個名字。

可以說,「孔子學院」自誕生之日起,就與政治有了濃厚的聯繫。與西方國家軟實力競爭着意推廣其認同的價值觀類似,中共推廣孔子學院亦有着宣傳方面的考量。胡錦濤時代被分工主管文宣工作的中共政治局常委李長春更是直言,「孔子學院是中國海外宣傳機構中重要組成部分」。

2004年6月,第一家孔子學院在烏茲別克斯坦由胡錦濤揭牌,當時胡錦濤說「漢語加快走向世界,是件大好事」。再此之後,温家寶、曾慶紅、吳邦國、賈慶林這些「胡時代」的中共政治局常委都曾給孔子學院揭牌。

新千年的第一個十年是全球化最璀璨的十年,中美關係在波折中不斷前進。2011年1月,時任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第二次對美國進行國事訪問,地點主要包括華盛頓和芝加哥。胡錦濤此次訪美創造了中美關係史上的三個第一:中國國家元首第一次強調與公共外交有關的議題;第一次訪問海外的孔子學院;第一次參觀美國中資企業的展覽。同年1月19日發佈的《中美聯合聲明》指出:中美同意通過「十萬人留學中國計劃」,加強兩國青年之間的對話與交流,美方將為中國學生赴美留學提供簽證便利,雙方同意「探討舉辦中美文化年」,併為進一步推動相互旅遊提供便利。1月21日,胡錦濤參觀了芝加哥的佩頓高中,芝加哥的孔子學院就設在這裏,是全美最大的孔子學院。

在胡錦濤時代,孔子學院風光無限,在全球各國不斷「擴張」,這一切都與今天孔子學院在美國不斷關閉,以及中美關係漸行漸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可以說在大外宣計劃之外,孔子學院也成為中美關係親疏的縮影。

「習時代」的孔子學院

「黃金十年」後,習近平這一代中共領導者,同樣絲毫不掩飾對於孔子學院的重視。2014年中共總書記習近平和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都對全球孔子學院建立十週年暨首個全球「孔子學院日」表示了祝賀;當年習近平在德國的訪問中參觀了當地孔子學院;2015年習近平在倫敦出席全英孔子學院和孔子課堂年會開幕式;2016年習近平在對俄羅斯、瑞典的訪問中也前往了當地孔子學院……

孔子學院除了得到中國領導人的賦能加持外,中國政府也在政策上不斷為其背書。中國政府在最新發布的教育計劃中指出,要加強促進孔子學院和孔子課堂特色發展。此外,這份名為「中國教育現代化2035」的計劃還說,要鼓勵有條件的職業院校在海外建設「魯班工坊」。這一類似「中國製造2025」的 「中國教育現代化2035」計劃說,中國的教育總體實力和國際影響力顯著增強,中國要「邁入教育強國行列」。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加快推進教育現代化實施方案(2018-2022年)》。這份簡稱為《實施方案》的文件中的重點任務之一是「推進共建一帶一路教育行動」深化與共建「一帶一路」國家人文交流,優化孔子學院區域佈局,加強孔子學院的能力建設。

弊端叢生與中美博弈新戰線

繁華背後是弊端叢生,雖然中國政府對孔子學院寄予厚望,希望能夠如韓國的「韓國文化院」,德國的「歌德學院」,西班牙的「塞萬提斯學院」,法國的「法蘭西文化協會」一樣向世界介紹本國文化。但是從2009年開始,很多西方人就將批判的目光瞄向了這個教育機構。尤其是中美貿易戰後,孔子學院已經引起了美國政界的高度重視。在美國與中國不斷升級的對抗中,孔子學院也成為美國與中國在貿易、外交、科技、媒體等領域之外的文化抗衡新戰線。

2009年芝加哥大學設立孔子學院時,該校174名教授聯名反對。這是孔子學院在歐美遭遇的首次大規模抗議行動。

其後在美國、加拿大、法國、德國、瑞典等西方國家,孔子學院遭遇越來越多的爭議與抵制。爭議的焦點,並不是孔子學說及其理念本身,而是鑑於孔子學院的官方背景,中共是否藉助孔子學院輸出中方意識形態,孔子學院所持中方政治立場是否影響了西方國家所倡導的學術自由,孔子學院本質上是不是中國政府的政治機構。

2015年1月7日,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宣布將關閉孔子學院。該學院開辦於2005年,是歐洲第一所孔子學院。(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官方網站)

2013年11月,芝加哥大學教授馬歇爾•薩林斯(Marshall Sahlins)在美國周刊《國家》雜誌發表文章,列舉孔子學院政治干預學術自由的幾個例子:如2009年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因孔子學院反對而取消達賴喇嘛的訪問;2013年雪梨大學因孔子學院反對而一度考慮取消達賴喇嘛的訪問;滑鐵盧大學的孔子學院動員學生聲援中國鎮壓西藏的抗議活動。

2014年7月,中國國家漢語國際推廣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孔子學院總部總幹事許琳,出席在葡萄牙召開的歐洲漢學學會第20屆雙年會時,在開幕典禮上當場要求將所有大會手冊上有關蔣經國基金會的介紹整頁撕去,這引發與會國際學者不滿。

2017年12月27日,《紐約時報》發佈評論《中國伸向西方的手伸得太長了》,文章寫道:「在美國的大學校園裏,接受來自受北京支持的孔子學院的資金,已經帶來了失去學術自由的代價:孔子學院資助的語言和文化中心禁止討論用批判性眼光看待中國的議題,引起了人們日益增長的擔憂。」

這種情況在中美貿易戰開始之後達到了高峰,有美國國會議員「上綱上線」指責孔子學院在美從事間諜、知識產權盜竊與情報收集工作。對此,美國資深媒體人潘文(John Pomfret)2018年7月在《華盛頓郵報》撰文指,目前國會議員的行動是出於政治目的,但針對孔子學院,方向上是「愚蠢」,因為孔子學院主要只是教授語言,就算有灌輸意識形態,相信美國學生也有足夠的批判性思考去應對。

美國國會在2018年通過《2019財政年度國防授權法》後,美國國防部就不再補助設有孔子學院的美國大學中文學習獎學金。在那之後,美國知名大學出現骨牌效應陸續關閉孔子學院,包括2004年美國首間設立孔子學院的馬里蘭大學(University of Maryland),也在今年初公布,根據上述《國防授權法》,無法再與孔子學院合作。

國際人權組織——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在2019年關於中國的報吿中說:「孔子學院是中國政府的延伸,它以政治理由審查課程材料中的某些主題和觀點,並在招聘中考慮政治忠誠。」

美國參議院6月10日一致通過了《對各國資助美國大學校園機構的關切法案》。此法案被簡稱為「孔子法案」。該法案由參議院約翰•甘迺迪(John Kennedy)在2019年8月提出,目前提交到美國眾議院審議。該法案要求美國接受聯邦資助的高等教育機構,與孔子學院簽署合同或者協議時,必須確保合同和協議中清楚規定對學術自由的保護、禁止在校園內使用外國法,同時對教學計劃、教學活動、研究撥款和聘請決定有完全的管理權。另外一個《孔子學院透明法案》(Transparency For Confucius Institutes) 在今年3月提出後,目前也在美國參議院的審議當中。這一法案要求,任何美國高等學府與孔子學院合作,則孔子學院教學內容必須與該高等學府本身的中文教育、中國歷史課程、中國文化課程等分開進行;另外對孔子學院的員工和教授要展開背景調查,等等。

重新起航還是存而不廢

國際空間遇阻的同時,孔子學院也遭到了本國民間乃至政府的批判。民間質疑的呼聲聚焦於孔子學院是否花費了大量國家公帑,但是沒有換來應有的宣傳目的。香港科技大學教授丁學良研究指出,同為國家軟實力推廣項目,德國「哥德學院」、「英國文化協會」、「法蘭西文化協會」,西方國家的這類機構是開辦在外國的土地上,但獨立於外國的教育和文化體系,邊界分明不混淆。

而「孔子學院」絕大多數卻是設立在所在國的教育機構之內,使用的是所在學校的設施,並且提供所在學校認可的相關課程。因此對於所在國公眾來說,極容易把「孔子學院」的言論、教學、聘任做法,誤認作是所在學校校方完全接受的一套規則。這一解釋的含義是,西方國家的教育機構為此極有可能揹負道德的和法律的被追究後果。這就為一系列爭端開了方便之門。

中國政府內部同樣對於孔子學院的財政投入感到不滿,而且多個孔子學院也陷入了腐敗事件。例如孔子學院的主辦方國家漢辦,2016年的支出是3.14億美元,最近幾年沒有公布其支出。更加「有趣」的新聞,漢辦的網站運營招標價格是3,520萬元人民幣,中標的公司法人代表就是漢辦副主任本人。

孔子學院項目被中國國內質疑耗費巨大但效果不彰。(新華社)

孔子學院作為胡時代中共大外宣一項重要政治遺產,在習時代必將得到延續,但是在內外質疑之下也有必要做出艱難的調整與改革。

早在2018年1月,習近平在主持中共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會議時特別講到孔子學院,習指出「要推進孔子學院改革發展」。

這次孔子學院的改革,是否是那次習近平批示的後續,外界不得而知。此次孔子學院管理「易主」,從漢辦轉為民間基金會,是轉換賽道重新起航,亦或是如一些政治觀察家所說的「存而不廢」,也難以在當下得出結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帶着「黃金十年」特殊歷史印記,持續近20年的轟轟烈烈大外宣計劃,隨着孔子學院的改革,也暫吿一段落。這不意味着中國外宣計劃的結束,相信新的外宣計劃也在醖釀中,只是這個世界已然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