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談《黑鏡》(上)】借科幻之殼說道理的古典倫理劇

撰文:香港01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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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確實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擁擠的空間裏,這個龐大地運作的世界有太多我們完全無知的體系,你不知道它們如何在運轉?誰在管理那一切?某些極高端科技的使用掌握在這地球極少數人手上,我們無從得知他們是否已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刻,將原來的舊世界終結……
撰文:駱以軍|小說家,曾獲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首獎。著有《匡超人》、《肥瘦對寫》(與董啟章合著)、《女兒》、《西夏旅館》等

注:內文含劇透

英國劇集《黑鏡》(Black Mirror)第四季第三集的《鱷魚》,讓人想到葛林(Graham Greene)的小說《布萊登棒棒糖》(Brighton Rock),那個宛如被上帝遺棄,孱瘦但殘忍的少年品基,因為殺人而要滅口,假意和那個和他一樣不幸的少女在一起,之後隨着一個意志同樣堅定的胖女人,循線索逐漸追近,那成為一個不斷有人恰好在兇殺現場目擊的,漏洞百出,犯行必將洩漏而出的不可能的封堵。少年品基在知道又有個無關之人,可能知道被害者當天和他說過話,絕望憤怒大喊:「難道要我把全部人殺光,這該死噩夢才會結束?」

而《鱷魚》的恐怖感就在於,「必須全殺光」。因為這裏有一種能將記憶畫面重現於電腦屏幕的神奇科技,可以把事件在場者,即使是輾轉幾手,最後仍能拼湊出真正「看見發生了什麼事」的證人。這比起CSI在犯罪現場採集血液、指紋、毛髮、衣服纖維、鞋下泥土、胃中食物,以無法看見的方式重建犯罪的時刻更富戲劇性。這種記憶投影的技術,簡直把所有走動的人都變成,隨時可以調閱記錄畫面的監視器。而一個不願意犯行被重現的罪犯,唯一能做的,就是砸壞所有監視器,也就是盡可能殺光,大腦中或有目擊現場記憶檔可被調閱的人們。

因為過於擔心女兒,單親媽媽成為無所不在的監視者。(黑鏡劇照)

誰僭越上帝誰將成怪物?

比起前三季,包括那屢愛使用的「封閉大腦內的永劫回歸」,迴路重複的恐怖,其實第四季的前四集,所謂倫理之顛覆程度,可說是溫和。甚至讓人有點古典懷舊。包括第二集的《方舟天使》,那種單親媽媽怕失去從小嬰孩就讓她擔心駭怕的女兒,乃至於恰好某種內置全時監控的科技服務上門,她便成為那個無所不在的監視者「老大哥」,這是何其古老的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梗啊。比起第一季的《你的全部人生經歷》,那個嫉妒丈夫可以無限將記憶倒帶、停格、細部檢查、抓姦妻子偷人的科技扭曲了人性之恐怖,或科幻怪異感,《方舟天使》全篇說不出的哀傷、詩意(必須說那演母親的女演員演得真好),讓人覺得就像一部探討愛的控制和放手與否的歐洲獨立製片電影。甚至那為倫理邊界折磨,受苦的主角,讓人想到奇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

第一集的《聯邦星艦卡里斯特》,那個科技宅男將暗戀的女孩,乃至憎恨的老闆,公司所有男女同事,全採集其唾液,將之生物複製,關禁於一個太空戰艦的虛擬電玩世界裏,在那個遊戲中,他是永遠的至高無上的船長,那些被關禁的複製人(或意識),只能像永遠不准離開劇院的一個劇團的固定角色。這也讓人想到傅敖思(John Fowles)的《捕蝶人》(The Collector,電影叫《蝴蝶春夢》),關於永遠關禁的變態故事。譬如我很喜歡的那部《謎樣的雙眼》(The Secret in Their Eyes),或韓國導演朴贊郁的《原罪犯》(另一譯名《老男孩》),這都是借科幻之殼其實復古的古典倫理劇。誰僭越了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上帝,最後劇情的荒謬翻轉會讓你成為你自己創建之孤島,唯一監禁的怪物卡力班(Caliban)。

《聯邦星艦卡里斯特》讓人想起電影《捕蝶人》,一個關於永遠關禁的變態故事。(捕蝶人劇照)
這世紀已翻了層裏外,我們被像觸鬚無所不在伸進所有人的裏面,而且24小時不夠,還開外掛有其他虛擬的自成歷史的平行宇宙……
駱以軍

我們確實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擁擠的空間裏,20世紀如下水道管線伸進一般人生活中的媒體,這世紀已翻了層裏外,我們被像觸鬚無所不在伸進所有人的裏面,而且24小時不夠,還開外掛有其他虛擬的自成歷史的平行宇宙(想想《瑞克和莫蒂》(Rick and Morty)),無所不在的監視器,人人可以拿起手機拍下任何災難第一時間影像(想想第二季那超恐怖的《白熊》),媒體的實境秀真人秀與網路任何人的直播,但事實上這個龐大運轉的世界有太多我們完全無知的體系,你不知道它們如何在運轉?為什麼在運轉?誰在管理那一切?或是誰發明了那層疊繁複的系統和各種SOP?

包括動物屠宰、基因改造食物、全球金融市場、包括像淘寶這種超巨大網絡商所掌握的全部人的資料數據、到現已非科幻的臉部或虹膜身份辨識、各種新藥物或防疫的研發、某些極高端科技的使用掌握在這地球極少數人手上,我們無從得知他們是否已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刻,將原來的舊世界終結,有一大批的完全對未來命運無知的舊世界公民,莫名其妙被推進垃圾堆?譬如現在影影綽綽將會取代人類大部分勞動力的AI?「我」的身份的數據化、可任意投擲、被大數據編碼、計算,原本有限、稀缺的感受性資源(譬如性、愛情、親情、受歡迎的感覺、真實的財富、刺激與冒險的經驗),全可以有虛擬實境或栩栩如真的矽膠皮膚機器人替代。

【駱以軍談《黑鏡》(下)】借科幻之殼說道理的古典倫理劇

(本文原刊於《01周報》第100期,訂閱請按此